顾雪行走在归家的小径上,此刻天色昏暗,小雨停歇,土腥气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鼻腔,可她却毫不计较,只慢慢走着,享受环境的安宁。
只是这份安宁并不永久,也很少为顾雪停留。
在她推动家门的那一刻,劈头盖脸的谩骂就瞬间砸在她身上:“你还知道回来!现在几点了?啊?家里忙不知道吗?”
顾雪嘴唇蠕动,毫无底气地解释:“妈妈,我做了事情的,你明明同意我出去……”
话还没说完便被顾母狠狠打断,她将手中的碗重重砸在桌上,目露凶光。
“吵什么吵!还嫌事不够多吗!”顾父的火气也升了上来。
阴雨天顾家父母本来乐得自在,趁着这难得悠闲的时光尽可能陪着孩子,谁料到老天见不得他们轻松。
起初,顾母还在悠哉悠哉地轻哄着顾化,天公作美,一家人坐在敞亮的大门口,享受着阖家欢乐。
一个中年男人手撑黑色雨伞,带着雨汽冲进顾家大门,将这份静谧打破得稀碎。
“大哥大嫂!不好了!”中年男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快速收伞,滴滴答答的雨水撒了一地。
顾母被他冒失的行为惹得不满,下意识拢了拢手中的孩子:“什么急事啊?”
顾家明的气还没捋直,便迫不及待开口:“我们村子离大坝不远,现在水位高的要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淹过来了!”
“什么?!”顾家夫妇异口同声地惊呼,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互相看着对方。
那他们忙活了一年的稻子该怎么办?!
顾母的手在身上蹭了蹭,只剩下无措:“那……那我们现在去抢收庄稼!应该来得及吧?”
顾家明向后仰身,有些气极:“诶!你们还想着这件事呢,水都快淹过来了,你们还是赶快把家里能般的东西都搬上二楼吧!万一真的涨水还是人命要紧!”
顾母被一语点醒:“哎呀!我怎么就忘记了!顾雪?顾雪你人死哪去了?!”
说罢,她便下意识地想要喊来顾雪,把手里的孩子交给她,却始终不见人影,于是口中骂道:“这个贱蹄子!又不知道死哪去了!”
顾父焦躁地来回徘徊,口中喃喃:“这该怎么办好啊……这可是一年的收成啊……就这么没了。”
“没了就没了!”顾家明也是无奈的摇头,“这年头谁家不是一年白干?这事也不是我们这些老百姓能决定的,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说完,便又撑开伞去通知下一家了。
“快抱着你弟弟!”顾母狠狠瞪了顾雪一眼,把顾化塞进她的手里。
又急急忙忙和顾父开始上上下下搬东西。
顾雪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是什么情况,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怀中的小孩,沉默地坐在大门口的板凳上。
这雨相较于她回来的时候更大了几分,瓢泼大雨遮掩了视野,有水汽直往她的脸上扑。
恰好被顾母瞧见,搬东西之余还不忘骂一句:“你个死妮子!抱着你弟弟淋雨呢?!还不坐进来?!”
顾雪被吓得脖子一缩,默默地往屋里挪了几步。
没想到顾化也被惊醒,扯着嗓子就开始哭,哪怕在巨大的雨声中也能吵掉一批人的耳朵。
“哎呦!哎呦!”顾母连忙收声,“乖乖,把你吵醒了。”
顾化的眼角挂着珍珠般大小的泪珠,他颤颤地打开眼睛,看清楚眼前的顾雪之后便哭声渐息,一双有神的眼睛呆愣愣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随后又伸出肉嘟嘟的小手去碰顾雪搭在肩上的马尾。
“嘶。”顾雪的头皮传来一阵疼痛感,她不由捏紧了拳头。
顾化却仿佛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一般,顿时笑出声来。
顾雪冷笑一声,心中愤怒更盛,连带着本就没有表情的脸更加臭。
麻烦!好麻烦!能不能不要出生!
她瞪着他。
小小孩顾化还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意识到她的情绪,甜甜的笑容立即僵在脸上,茫然松开抓着头发的手。
“哼。”顾雪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他。
事实可见,村里的决定还是比较稳妥的。这场大雨借接连下了三天三夜,就在第三天的那天晚上,大坝终于扛不住河水的攻势被淹没。
犹如小型海啸般的河水开始往村庄里涌来,大多数人家的一楼都被淹没,好在大家伙都提前上了二楼。
顾父愁容满面地抽着烟,烟雾缭绕间隐隐能见村庄里的惨状。
大面积的房屋都只剩下了一层的高度,汹涌的水中飘荡着各种各样的物件,甚至还有来不及转移的家畜。
他们这个村子本来就穷,又经历这一场涨水,日子恐怕就更难过了。
他无奈地摇摇头:“哎……”
突然间,一道婴儿的爆鸣声把他惊得一跳,眉心的纹路便皱得更深。
“顾雪!你没听见你弟弟在哭啊?!”顾母烦躁的声音紧接着传出来。
顾父朝里边走去:“这又是怎么了?”
只见顾雪站在一堆杂物之间的板凳上,伸手去够木桌上的热水壶。
“妈妈,这就来了。”
顾父没有一点需要上去帮忙的意思,只是吩咐道:“你还不手脚麻利一点?长这么大这点事都做不好?”
顾雪没有说话,只是一味的去够热水壶,终于她触碰到了把柄,艰难地把它拖到桌子边缘。
“快点!看把你弟弟饿成什么样了?!”又是一声呵斥。
顾雪的手一抖,没拿稳的热水壶就这样砸落在地顷刻间裂开,滚烫的水连带着玻璃碎片一同砸在了她的腿上,皮肤顿时红了一片。
辛亏她现在穿的不是短裤,不然还有被划伤的风险。
她被这滚烫的热水烫得站不稳,身体摇摇晃晃下一刻就摔倒在地,终究没有忍住放声大哭起来。
目睹一切的顾父只觉得大脑突突地痛,朝里面喊道:“孩子他妈!你快过来看看!”
顾母虽然在另一个房间,但还是隐约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于是潦草地抱着还在哭的顾化就出来了。
见到这混乱的场面,她没有第一时间去关心躺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孩子,而是心疼碎了一地的热水壶:“哎呦!这可是前不久刚买的啊!”
顾雪的心凉了一半,手指用力扣着身下的地板,她努力仰着头一边哭泣一边哀求着身旁的两位大人:“爸爸妈妈,我好痛……我好痛!”
她的眼泪糊了满脸,痛得面部扭曲。
顾母只是冷漠地看她一眼,冷冷道:“痛就痛点,这条件也没药给你涂。”
“可是……可是……”顾雪仿佛难以喘息,极致的疼痛侵占了她的全部心神,以至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邹直此刻正坐着村里安排的船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需要看病的,巧合来到这附近,就听见刺耳的孩子哭声。
他眉头一皱,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便连忙吩咐划船的后生:“快!快去顾雪家!”
没过多久,他就来到顾家附近,透过窗户看见了令他触目惊心的一幕。
只见——顾雪一边痛苦地在地上打滚一边哭着,而她的亲生父母就那样若无其事地站在一旁,哪怕是背对着,他还是能看清前不久刚把顾雪送到他这看病的顾母只一味地拍着怀中孩子的背,轻声哄着。
一刹那,一股无名火猛然窜上他的心头,一声呵斥当即脱口而出:“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当父母的!”
站在屋内的两个人皆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向声音来源,疑惑道:“邹师傅?你怎么在这?”
邹直打开窗户,一步跨上就打算爬进去。
顾父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的手:“邹师傅,你咋这么着急,是村里发生什么事了?”
邹直在平地上站稳,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超着躺在地上的顾雪走去,蹲下生着急问道:“小雪?小雪?你还好吗?”
顾雪迷迷糊糊中听见令人安心的声音,睁开被眼泪糊作一团的眼睛,抽噎道:“江叔……我脚痛,好痛啊。”
听到此言,他当即把目光放向她的腿部,只见她的半边裤子全被打湿,又见周围难以忽视的热水壶碎片,一切都了然。
顾母有些心虚,尝试狡辩:“哎呀,这孩子不小心打碎了热水壶,还是我新买的呢。”
邹直嗤笑一声,口中是藏不住地嘲讽:“是啊,热水壶比孩子重要。”
说罢,他便避开伤处将顾雪抱起来,打算带到自己家涂药。
“诶……”顾母眼神晦涩不明,“邹师傅,这是……?”
“你还好意思问?!小雪这副样子再不上药就要活生生疼死了!”邹直瞪着他们,又接着道,“我看这几天小血还是跟着我吧,免得你们嫌麻烦!”
顾家父母的眼神有些眼神闪躲,顾父讪讪笑着:“这多不好意思啊……”
却被顾母一个眼刀制止,顾母咧开笑容:“那就拜托邹师傅了,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就你能治得住她。”
邹直不发一言,只是臭着脸往外走。
“等下!邹师傅。”顾母的眼珠子一转,一个计划油然而生,她扭捏地露出一个笑容,“你也把我手上的小子带走呗。”
又便宜不占是傻子!这样倒是可以给家里省一批口粮呢!孩子也不用自己照看,还是医生照顾肯定比她带孩子在行!
顾母如此想着,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
邹直只觉得离谱!
他并不想理会,所以没有出声。
见状,顾母连忙把手中的孩子塞进等在窗外划船的小伙子手上:“狗蛋!婶子就麻烦你把小化带到邹师傅家了。”
名为狗蛋的少年一脸茫然,犹如接下了一个烫手山芋。
他小心翼翼观察邹直的脸色,迟疑地喊道:“邹师傅……”
邹直的额头青筋暴起,咬了咬后槽牙,认命答应:“行!带上奶粉!”
“好嘞!我这就去拿。”顾母得逞一笑,欢快地去拿奶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