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玄铮仿佛是真的来看沈词的,原本沈词以为他来走了一圈便会离开,却不想楚玄铮干脆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他的目光落在了沈词缠着绷带的腰腹上。
沈词的身形略显消瘦,劲瘦的腰身上沾染了血,显得整个人十分苍白,眉宇之间透着一丝病态的执拗。
这样矛盾的感觉让人有些挪不开眼睛。
“明前已经醒了,他说要感谢你。”楚玄铮忽然扯开了话题,沈词先是一愣,旋即没兴趣地别开了目光,淡淡道:“不用跟我道谢,我本来也没想着救他,我是去救你的。”
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开玩笑,季明前是死是活,沈词根本不会在意,也不感兴趣。
沈词的目光略显下睨,扫到了楚玄铮腰间佩戴着一块玉,已经不是之前那块,而是换成了沈词送给他的那块玉,沈词本来有些烦躁的心情在看到那块玉时得到了安抚。
他眉眼之间的戾气稍稍散去,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了几分。
楚玄铮自然注意到了沈词的变化,他目光里透着一丝审视,而后干脆拿出了带着的酒,道:“之前你说想要柳州的竹叶酒,给你带了两坛。”
沈词果然眼神微微一亮,他仿佛很好哄,不过是两坛稀疏平常的酒而已,就足以让他欣喜不已。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沈词眼眸微微弯起,透着笑意,变脸倒是比翻书还快,道:“我的确最钟爱竹叶酒。”
因为这是阿兄曾经跟他说过的,那时候阿兄说:“等阿兄学会了酿酒的手艺,要酿造这全京都最好喝的竹叶酒,到时候就有钱了。”
那时候的他还没被沈家带回去,那时候他和阿兄不过是城墙旁边最不起眼的两个小乞儿,他们听过的见过的最好的东西也就是竹叶酒了。
后来当他长大了才明白,其实竹叶酒是最劣等的酒,酒味浓烈伤胃,达官贵人们根本不喝,可却是沈词的最爱。
他爱竹叶酒的浓烈,爱它的苦涩,他宁愿醉死在这酒里,最好梦里能看到阿兄。
不过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过楚玄铮,楚玄铮和其他人并无区别,只知道他最爱竹叶酒,却不知道为何。
可楚玄铮也知道,只要今日带了竹叶酒来,沈词便不会拒绝他。
从楚玄铮三年前被他囚禁,到如今这人登基为帝,实际上两人在一起好好说话的次数十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大多数时候都是针锋相对,一个恨意恼怒,一个无奈苦笑。
如今不过是林中遇险搭救了一下,反倒让楚玄铮心甘情愿提了酒来,沈词瞧着他没有吭声,只是一手捂着腰腹,随意搭了件衣服就从床上起来,坐在桌前,道:“乐意奉陪。”
沈词的酒量不错,楚玄铮看着他来者不拒,但凡只要楚玄铮倒酒,沈词都不会拒绝,就算他酒量再好,一坛酒下肚,也已经有了醉意。
他手肘撑着桌子,抬手揉捏了一下微微犯疼的眉心,缓了一下后将刚刚满杯的烈酒再次一饮而下。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情想要说。”沈词在楚玄铮再次给他满酒之后,垂眸看着这杯酒,身子微微后仰,无奈道:“劳烦皇帝给我倒酒,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荣幸……”
其实从楚玄铮带着酒过来的时候,沈词就猜到对方应该不仅仅是为了送酒,也应该不止是为了季明前,而是为了另一个人。
“你喝醉了。”楚玄铮说道。
沈词扶着额角,他笑了一声,的确是有些醉意,但是还没到醉得不省人事的地步,他微微侧过脸瞧着楚玄铮,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说吧,你若是不肯说,那就让我猜猜。”
楚玄铮没有回答,只是瞧着沈词,片刻后就听到沈词笑着道:“肯定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季明前,能让你楚玄铮这么费心的,大概也只有我那个早死的哥哥了吧。”
大概是其中几个字牵动了楚玄铮本就敏感的神经,他的脸色微微一沉。
“真羡慕啊。”沈词无奈道:“就算是死了,你还是这么对他恋恋不忘。”
这烈酒远比沈词想得更加浓烈,醉意上头的时候,他自己都能感觉已经坐不稳了,扭过头再次看了眼这酒,微微半阖着眼睛,额角抵在了桌角,他隐隐感觉到酒有点儿问题。
虽然这是烈酒,但以他的酒量不至于一坛就醉了,而且感觉身子越来越沉,脑子越来越迷糊,恍惚间他感觉自己是被人抱了起来,放在了床上。
他呼吸滞重,努力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
“头疼吗?”一道声音在耳边响起,声音很轻,十分温和,恍惚之间又回到了幼时的感觉,沈词眼神逐渐有些涣散,他下意识轻轻蹭了蹭这人,一声不吭。
这声音让他有些分不清今夕是何年的感觉,他有一种活在梦里,但又好像不是梦里,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醉意汹涌,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阿兄。”沈词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无限眷恋。
搂抱着他的人臂弯微微一僵,眼神骤然沉了沉,带着一丝嘲讽,语调却越来越温和,道:“能看清我是谁吗?”
“阿兄……”沈词小声呢喃。
“……一边叫着阿兄,一边下手无情……”楚玄铮以为沈词口中的“阿兄”指的是沈诗,他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冷笑,继续引导道:“你想见到阿兄吗?阿兄在哪里?你把藏在哪里了?”
沈词的眼神里透着一丝茫然。
楚玄铮搂抱着他,在他耳边轻声道:“行舟,你想看到阿兄吗?阿兄在哪?”
“行舟”二字一出,刚刚还醉意上头的人眼睛里浮现了一丝挣扎,他自己狠狠咬了一口舌尖,疼痛让他骤然清醒过来,于是准备套话的楚玄铮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狠狠推了出去。
楚玄铮有些惊诧地看着已经清醒过来的沈词。
“楚玄铮!”沈词冷笑看向眼前之人,恶狠狠道:“你休想知道沈诗在哪!”
楚玄铮完全没想到本该昏昏沉沉的沈词居然骤然惊醒过来,他脸上的诧异尚未来得及消退,便被沈词这一句话弄得火气往上冒,直接将人压在了床上,冷着脸道:“沈词!朕的耐心是有限的,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用沈诗威胁朕,你简直就是在得寸进尺!”
沈词顿了顿,忽而仰头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楚玄铮看他这样,心中难免烦躁起来:“沈词,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笑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沈诗的尸骨在哪!你别想!永远都别想知道!”大概是酒劲上头,又情绪激动,沈词面目狰狞,恶声恶气地怒道:“他死了!你别想着看到他的尸骨,我告诉你,楚玄铮,你最好听我的话——唔——”
沈词的话大概是有些激怒了楚玄铮,他被楚玄铮直接压在床上堵住了嘴巴,呼吸都有些困难,
刚刚好不容易有些清醒的意识再次模糊了起来。
“沈词,你是不是不知道沈诗的尸骨在哪?”楚玄铮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沈词神情骤然微变,脸上的惊惶一闪而过,虽然他掩藏的很好,却还是让楚玄铮看了出来。
楚玄铮没有再去压制沈词,只是起身这样冷冰冰地看着沈词,在对方反应过来想要掀开他逃走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将人再次拽了回来,扔到了床上。
沈词的后脑勺再次重重地撞在了床边,顿时眼前一片黑,险些晕过去,而后便感觉喉咙直接被一只大手卡住了,几乎能听到颈骨错位的咯咯声。
“你要……杀了我……吗?”沈词粗喘着气,他眼睛赤红,脑后的疼痛在要窒息的痛苦面前几乎不算什么了,目光死死盯在了楚玄铮的脸上,颤声道:“你要……杀我?”
“你不知道沈诗的尸骸在哪却敢骗了我这么久。”楚玄铮应该是愤怒极了,他甚至都忘了自称为“朕”,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该死!”
他手中的力道陡然加重,沈词痛得浑身微微颤抖,却非要睁着眼睛去看楚玄铮,而后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玉佩上。
恍惚间,似乎是回到了七岁那边的花灯节,那晚大雨倾盆,他眼睁睁地看着阿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阿兄死前对他说:“活下去,小舟,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沈词爆发了一股力量,他拼尽全力握住了楚玄铮想要杀了他的手,他以为是用尽全力,其实也不过是用最后一丝力气搭在了对方的手腕上,
他看着眼前暴怒的楚玄铮,气若游丝地笑了起来,道:“如果沈诗的……尸体……不能保住我的命……那活着的……沈诗……呢……”
脖颈间的那股力量陡然松懈了一点,楚玄铮震惊地看着他,而后就听到沈词猛的呛咳了几声,眼泪都被逼了出来,他趴在了床头,硬生生咳出了两口血沫——
“如果我说,沈诗还活着呢?你能不能放过我。”
他再次拿捏住了楚玄铮的软肋。
他早就说过,只要他沈词不想死,他有一万个方法活下去,如果有一天他沈词死了,那一定是他不想活了,懒得活了,活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