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为这么一句话,程云臻接下来的几天都苦不堪言。
君无渡勒令他练琴,倒不是亲自看着他,看管者是送饭来的仙鹤。程云臻如果停下太长时间,它就不停地啄他的胳膊,疼倒是不疼,烦得很。
一连练了三天的琴,程云臻手都要磨出茧子。所以君无渡说要出门的时候,他心里竟然有点雀跃,怨气也少了几分。
他老老实实抱着剑站在君无渡身边。
像君无渡这种分神大佬,一息之间能带着上千人瞬移,程云臻只感觉周围很快地晃了一下,景色就全变了。
他们此刻置身于一片竹林之中。竹身皆为紫色,竹叶茂密非常,被风一吹莎莎响动,整座竹林竟似活物般会呼吸起伏。
这里只有一条路,程云臻跟着君无渡往前走,看见前方有一座桥,桥边立着石碑,上书三字:山舟子。
两人刚一走到桥边,突然有个小僮从石碑后冒出来,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一阵静默之后,程云臻终于意识到他现在还要做君无渡的嘴替,忙道:“我家主人是霁川仙山,君无渡。”
小僮先是一笑,又面露为难之色:“原来是君公子。只是这位公子……恐怕不能进去。”
程云臻心中纳罕,这小僮只称君无渡一句“公子”,想来是他家主人比君无渡的辈分更高、或者修为更强。
君无渡略一抬手:“无妨,我带他进去,玄镜老祖若要怪罪,不会赖在你头上。”
小僮:“那好吧。”
程云臻看见他脸上还有浓浓的犹豫之色,心道这桥头上的石碑应该写“炉鼎与狗不得入内”。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程云臻问:“您要带我去见什么人?”
“猜。”
“山舟子像是号。是您的师父?不对……应该是长辈吧。”
程云臻反驳自己的说法,是因为那小僮叫得太生分。
君无渡瞥了他一眼,道:“不算错。我年少时,曾得玄境老祖指点一二。他为人和善,你不必怕。”
程云臻莫名其妙道:“我不怕。”
越往里走,紫竹长得越是精巧可爱,尽头处有一间极为素简的竹院。
一个老头正倚着锄头立在院子里,头戴竹笠,已经被岁月磨得发亮,身上穿着粗麻短褐,衣襟上还有数不清的补丁。脸上沟壑虽深,但眼睛极亮,精神矍铄。
玄境老祖目光先落在程云臻身上,而后笑着道:“好一个美人奉剑。剑尊大人,多年不见,你竟也学会附庸风雅那一套了!”
这老者口中虽称“剑尊大人”,可语气全然是对后辈的宠溺。
君无渡笑道:“我是附庸风雅,自有人是真风雅。”
玄境老祖中气十足地笑了几声,道:“坐吧,好长时间没与你论剑了,还真有点怀念。”
程云臻还以为这两人要打起来了,不料他们是以言语论剑,禅机颇多,他一点儿也没听懂,只看出君无渡心情不错的样子,面色比平时和缓许多。
末了,玄境老祖笑道:“是老朽输了。你这次闭关,进益倒是很大。说吧,想从我这拿点什么?”
看来他们论剑,是有赌注在的。
程云臻正想听君无渡要从玄境老祖那里拿走什么宝物,却听见他说:“宝物我不要,我这炉鼎体弱,替他看看吧。”
程云臻一愣,立马拒绝:“我身子没什么不好的。大人莫要折煞我了。”
君无渡见他拒绝的慌乱模样,唇边淡淡笑意就收敛了起来,他浑身威压本就重,冷下脸来更是气势迫人。
“这位小兄弟,莫不是嫌老朽医术不精?”玄境老祖笑着打圆场。
程云臻摇了摇头:“岂敢。”
“你今年双十年华,我说得可对?”玄境老祖以神识探查他的骨龄。
程云臻一愣。他其实不知道这具和他现代一模一样的身体到底几岁,原来才二十岁吗?
程云臻只能说:“我是被主家收留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几岁。”
玄境老祖又问:“第一次情期是什么时候?服了什么药?”
问到这个问题,君无渡喝茶的手一顿。
程云臻道:“还未曾有过情期。”
炉鼎天生蕴含鼎气,体内鼎气随年岁增长盈积,积累到一定数量无法排出的时候就会发/情。
这便是情期。
情期时除非与修士交/合,或者以丹药压制,否则非常难熬。
玄境老祖摇摇头道:“你方才说自己身子没什么不好的。可知寻常炉鼎十六七岁便有情期,再晚一点不过十八九岁。”
君无渡问:“可是他身子骨太弱的缘故?”
“想来是这样,”玄境老祖道,“现在调理,还不算晚。我给你开个方子,按我说的来便是。”
“等一下……我……”程云臻不知哪来的勇气开口。
君无渡目光定定地看向他。
程云臻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曾经在合欢宗内,有炉鼎因为犯了错被崔管事惩罚,没拿到压制情期的丹药。他当时苦苦哀求,为了缓解情期的痛苦将自己身上抓得一道一道。
压制炉鼎情期的丹药分档次,而为了方便控制炉鼎,合欢宗用的是最下等的忘忧丹,服用过后虽可以减轻痛苦,但成瘾性极强,只会叫人越吃越不清醒。
一想到那个炉鼎在地上翻滚的模样,程云臻便一片心悸,说:“我这样没有情期……挺好的。”
老者闻言,看了下君无渡的脸色,又道:“怎么会一直没有情期。你体内的鼎气,早晚有满的一天,到时候初次情期会比旁人的痛苦许多,所以才要趁现在来得及的时候好好调理。”
程云臻还想再说些什么,君无渡道:“开方子吧。”
玄境老祖便到屋内,刻玉简给程云臻开了方子。君无渡进去,与他低声交谈几句。
玄境老祖见他神色认真,笑道:“本以为你不是个爱美色的,孤单了三百多年,如今七情六欲也动荡了。”
君无渡无甚所谓道:“一个炉鼎而已,想养就养在身边了。”
玄境老祖笑而不语。本想说这炉鼎看起来不甚乐意,忒不识抬举。转念一想,无论他愿意与否,也由不得他做主。
玉简刻好,君无渡道:“多谢。”
“大恩不言谢,下次来了,先把我门口的两亩地亲手锄了。”玄境老祖笑道。
“过段时间罢,”君无渡将玉简收入储物戒中,“最近剑道试域又出现了,不知什么时候会找上门。”
玄境老祖细细思索:“你一出关,它便来了,可见又是冲着你来的,且小心了。”
……
出门的时候高高兴兴,回来时,程云臻的心情却跌落谷底。
君无渡叫他看病的这个举动,让他心里不安。他不喜欢这种如待宰羔羊一般的感觉,尤其他见过别的炉鼎情期时的样子,心中就更是惴惴。
走进紫竹林中,君无渡见他一直魂不守舍,问:“在想什么?”
玄境老祖在修真界中是何等名望,给一炉鼎看病,而这个炉鼎还不愿意,传出去恐怕要令人瞠目结舌。
程云臻道:“只是想到从前在合欢宗的时候,不少炉鼎像我一样情期来得晚,原来竟是生了病。多谢主人,放弃唾手可得的宝物,为我开方子,我一定好好调养。”
这话说得很乖,君无渡只淡淡“嗯”了一声。
程云臻小心试探道:“若是我调养好了,情期突至,恐怕难以侍奉左右。不如先去买些丹药备着。”
君无渡闻言道:“什么丹药?”
“压制……情期的丹药。”
图穷匕见。君无渡余光瞥了程云臻一眼。
他如何看不出来,程云臻方才是怕他会趁着情期做不轨之事。
君无渡有些气闷,但见他抱着剑小心翼翼,抿着嘴唇的样子,不知为何,感觉心像是被蛰了一下。
于是便随口道:“要什么丹药,何须去买。叫家里的人去炼一炉就是了。”
喂了这一口定心丸,君无渡见程云臻还是有些发愣,耐心道:“又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程云臻脸上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我差点也被炼成一炉丹药了。”
君无渡亲自将他从金光宗带回来,打的自然不是把人炼成丹药的主意。但见程云臻笑得勉强,就知道他当时一定受了不小的惊吓。
“放心,”君无渡放缓声音道,“跟着我,以后再没人伤你。”
……
君无渡带回来的方子,自有人去抓全了送来。
屋外堆着数不清的药材,苦味冲天。程云臻起先还以为这全都要煮了喝下去,结果这些都是泡澡用的。
至于内服的药,每日仙鹤上来送饭时会稍带着。
程云臻动过偷偷把药倒了的心思,可君无渡这几日都和他一起吃饭,看着他喝药。
这日的饭盒里除了饭菜和药汁,还有一盒丹药。丹药上附纸条:上品天香丸十颗。
天香丸便是炉鼎压制情期最好、最上品的丹药,见效快,成瘾性低。程云臻的心终于短暂地落到实处,把这十颗丹药好好收了起来。
君无渡看他如此宝贝的样子,嗤笑一声:“还能短你这几颗丹药不成。”
程云臻似是被他打趣得不好意思,低头浅笑了一下。
他想,那种时刻恐慌自己连最后一丝尊严也失去、连挣扎也无法体面的感觉,君无渡是不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