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之后,宋金之间又开始了第二次和谈。
这短短半月间,局势已悄然生变。
福金展示的火铳威力令完颜宗望对宋军战力重新进行了评估,加之黄龙镇机密泄露一事始终未能查明,这位金国二皇子收起了先前的轻慢之心。更因火铳图纸事关重大,他急于结束谈判亲自护送回国,态度较首次和谈时明显缓和。
而宋朝这边,同样因为火铳,赵佶内心安定不少,今日和谈他甚至没出席。
艮岳的修建到了关键时期,最近他一直忙着此事,亲自下场安排,只让梁师成过去旁听,回来禀报他。
种师道因旧疾又犯,也无法前来。
所以,今日这场和谈只宰甫加上礼部派了几个人出来。
其中就有贺庭之。
要说贺庭之这人也是幸运,虽然现在在礼部就是个郎中,但他毕竟是英国公世子,又一路负责金国来使接待的事宜,因此被选过来参加和谈。
这次要是谈成功了,难保他之后不会再连升几级。
太常寺内,檀香袅袅。蔡攸等人闭目养神,侍从轻手轻脚地添换茶汤。
一切都静悄悄时,门帘掀动。
完颜宗望携着寒风大步踏入,身后跟着几名女真武士。
“诸位安好!”他抱拳朗笑,声若洪钟。
礼部尚书是个老头,看起来也就比蔡京小几岁,颤颤巍巍地起身还礼。
“二殿下近日在汴京可还习惯?”
“好得很!”完颜宗望大马金刀地坐下。
他的弯刀从不离身,似乎嫌坐下来硌得慌,他将弯刀解下一把拍在桌子上。对面,蔡攸肉眼可见地抖了抖。
“这般锦绣城池,在我们关外可真是见所未见。”
王黼捋捋胡子,笑了笑。
“既如此,殿下不妨多留些时日。眼看春节将至,汴京城更有百戏杂陈......”
“盛情难却啊!不过今日既为和谈而来,总要先办正事不是?”
完颜宗望鹰目扫过在场众人。
被扫过的几人无不低头敛目不愿与其对视,倒是贺庭之,不仅直直地看过去,还朝他微微一笑。
完颜宗望觉得有趣。
礼部侍郎连忙奉上文书。
宋朝仍然想拿回燕云十六州,似乎是怕还像第一次样谈不出什么结果,这次条款中大方地又加了二十万岁币,只一条不变,宋金联合灭辽后,燕云十六州必须归宋。
完颜宗望接过,随意地看了一遍。
众人本以为又要和他掰扯一番,没料到这次竟是出人意料地爽快。
他将文书往桌案上一掷,直截了当地开口:“签可以,不过上次和谈时,贵国公主展示的火铳甚是有趣。若能赠我几件把玩,这文书我即刻就签。”
众人面面相觑。
都知道这火铳事关重大,不过若是能够借此拿回燕云,似乎也不是不行?
礼部尚书和郎中不约而同地望向坐在主位的王黼与蔡攸。
王黼神色一肃:“二殿下说得可是真的?”
“本王何时说过戏言?”完颜宗望把玩着弯刀,满脸笑意。
“好!此事事关重大,容我等商议片刻。”
完颜宗望摆摆手,一脸的无所谓。
“快些商议。若是耽搁久了,本王改了主意......”
“自然不敢耽搁。”
众人转入偏室。
蔡攸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不过几只火铳而已,拿来换燕云十六州,这买卖划算的很”
王黼沉吟片刻,看向一同进来的梁师成,神色恳切:“梁中官,不如劳烦您去请示官家?此事重大,我等实在不敢擅作主张。”
梁师成将拂尘一甩,面色古井无波,他比林灵素看起来更像一位修仙的老道。
“诸位大人不必多虑。官家早有口谕,此次和谈事宜,全权交由诸位定夺。”
听闻此言,王黼如获至宝,立即问道:”既然如此,各位可有什么想法?”
王黼看向礼部众人。
礼部尚书看起来神情凝重,说出口的话倒是非常随意。
“老臣并无异议,一切但凭太宰做主。”
郎中支吾半晌,也只憋出一句“下官附议”。
王黼又看向贺庭之。
上次在樊楼相见时,正是靠着这位英国公府世子的消息,他才得以扳倒蔡京。念及此处,王黼脸上不由浮现几分真切的笑意。
“明远有何见解?但说无妨,毕竟是初次参与和谈,说错也无妨。”王黼语气和蔼。
贺庭之站起身。
这间本是侍从更换茶水的偏室本就狭小,此刻挤满朝臣更显逼仄。他这一站,挺拔的身姿顿时让众人眼前一亮。
“下官年轻识浅,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各位大人海涵。”贺庭之拱手一礼,继而直言:“下官不解,为何非要答应完颜宗望的条件?既然我军已掌握火铳之利,何不乘胜追击?”
此言一出,满座愕然。谁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抒胸臆。
王黼闻言大笑:“明远果然年轻气盛。有些事还需多加历练啊!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可知道一场战事要耗费多少银钱?大军开拔、粮草转运、沿途补给,当年神宗皇帝征讨西夏,把仁宗朝四十余年的国库积蓄都打空了。即便有了火铳,谁能保证必胜?就算你敢担保,官家又岂敢冒这个险?若是让金人替我们出力,岂非两全其美?”
贺庭之正色道:“可若将火铳交予金人,他们仿制出来,我军优势岂不荡然无存?”
蔡攸嗤之以鼻:“就凭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怕是连火铳怎么用都搞不明白。”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全然忘了自己每次见到完颜宗望时双腿打颤的模样。
说完,还拍了拍贺庭之的双肩。
“行了明远,你再好好想想。”
众人陆续离开偏室,只余贺庭之一人久久伫立。半晌,寂静的屋内方响起一声轻笑。
“诸位大人商量得怎么样了?可是让我好等。若再议不出个结果,可莫怪我不讲情面。”
完颜宗望斜倚在太师椅上,不耐烦地敲击着扶手。
礼部尚书慌忙拱手:“二殿下息怒。”转头对侍从厉声喝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速速奉上新茶和点心!”
“免了。”完颜宗望抬手拒绝,“我素不爱吃这些甜腻的。直说吧,议得如何了?”
王黼捧着新拟的文书上前:“二殿下所提,我等俱已商议妥当。”
完颜宗望接过,逐行扫视,见宋朝果真同意了他所提的火铳要求,不由得嗤笑一声。
“还是王大人爽快。”
文书一式两份,他提笔签字,签完后,卷起其中一份塞入怀中。然后站起身,将弯刀挂回腰间,对身后武士扬了扬下巴。
“既然这样,我们就先回都亭驿了。”
等他走了,梁师成接过和谈文书。
“既然今日事毕,各位大人,咱家就先回去拿给官家过目。”
众人又忙不迭地躬身相送。
直到梁师成的身影消失,王黼拍了拍巴掌,笑容满面。
“各位同僚今日辛苦了,若是这次能将燕云十六州收回,百代之后,咱们也是青史留名呐。”
他话说完,众人都心领神会的笑起来。
有人上前凑趣:“那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下官斗胆做个东道,樊楼新到的河豚正肥,不如......”
几人欣然前往。
见贺庭之还坐着不动,那人拉拉他衣袖:“贺大人?”
贺庭之岿然不动,只摆摆手:“今日还有些事,我就不去了,多谢多谢。”
说完就直接离开了太常寺。
身后几人也不知道他这是犯了什么毛病。
王黼笑笑:“估摸着是刚才被我训了几句,年轻人受不得重话!莫管他,咱们走!”
几人复又说说笑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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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师成缓步走下小轿,艮岳门口的小中官眼尖,忙上前搀扶。
“老爷,官家正在欣赏磐固侯呢,今日兴致颇高。”
几日前,朱勔送来一尊太湖石,这石头奇大无比,需要近百人手牵手才能环绕一圈。因石头太过高大,从太湖一路送到汴京,不知拆了多少座桥。尤其是进入汴京之后,因为水门不高,还硬生生地将水门上的城墙扒出来一个豁口,两岸的纤夫喊了一路的号子才将石头拖运到了艮岳。
这般“锲而不舍”下,可想而知,赵佶对石头抱了多大的期待。等石头一送到,他兴奋地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昭功敷庆神运石”,还封了个爵位,称“磐固侯”。
梁师成点点头,心里更加安定几分。
实际上,赵佶只让他在和谈时旁听,并没同他说过什么“一切交由宰辅做主”之类的话,不过梁师成如何不了解自己侍奉多年的这位官家,只要他在这些事情上开心了,旁的一切,都算不上什么。
所以,就算他如此这般一说,也确信赵佶不会降罪于自己。
两人走到艮岳中心。
如今这块尊贵的太湖石正被放在了整个艮岳最中间的位置,旁边是两棵桧树,树上分别挂了两块玉牌,一块写得是“朝日升龙”,一块是“卧云伏龙”,金粉勾勒的字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赵佶正负手立于树下,对着奇石细细品鉴。身旁站着个俊朗男子,双目炯炯有神,正是刚刚立下大功的朱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