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师成整了整衣冠,恭敬趋步上前,向赵佶一揖。
“启禀官家,和谈之事已有了结果。”
赵佶搓着腰间的玉佩,也没看他,树叶间穿过的几道阳光透过太湖石上的孔洞,形成了斑驳的光斑。
赵佶语气漫不经心。
“哦?说来听听。”
“回禀官家,完颜宗望已应允归还燕云十六州。只是......”梁师成略一迟疑,“金人额外索要几把火铳把玩。王太宰做主,将军器监那些不甚精良的挑了几件赠予他们。”
赵佶点点头,嘴角泛出笑意。
“行,燕云十六州能重归大宋版图,这才是头等大事,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此次和谈你们功不可没,朕自当重赏。”
说着,他又将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朱勔,点了点:“朱爱卿此次进献的奇石深得朕心。你去告诉王黼,把朱勔也列入和谈功臣名单。”他眯起眼睛,“免得那些御史整天在朝堂上聒噪,朕想封个人他们还指手画脚。”
石头封了侯,送石头的人自然不能落下。
朱勔闻言立即伏地叩首,额头触地发出清脆的响声:“臣叩谢官家天恩!”起身后又向梁师成深深作揖:“多谢梁公提携。”
梁师成面上带笑,眼底却闪过一丝警惕。
他心知朱勔与蔡京、童贯关系匪浅,此人能爬到今日地位,全靠着那两位当初的暗中运作。但此刻圣意已决,他自然不会出言反对,只是恭敬应道:“臣遵旨。”
这下拿回燕云十六州成了铁板钉钉的事,赵佶着实心情不错。
耳畔传来楼阁上铃铛被风吹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的思绪又飘到了艮岳修建上,吩咐梁师成:“去将林道长请过来,朕有些风水之事要请教。”
上清宝箓宫与艮岳仅一墙之隔。
不多时,林灵素便飘然而至。他手持拂尘,道袍随风轻扬,在御前施了个标准的道家礼:“不知官家召见贫道有何垂询?”
“林道长,”赵佶展开艮岳的修建图纸给林灵素看,“朕在艮岳中间安放磐固侯,这风水上可有什么讲究?”
林灵素早已习惯赵佶这类询问。不过想起前些时日茂德帝姬的嘱托,他眼中精光一闪,捻须掐指,演算起来。
只见他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最后长叹一声:“官家明鉴,磐固侯乃天降祥瑞,置于园中实无大碍。只是另有一事......”他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赵佶急忙追问。
“贫道昨夜观星,见紫微帝星旁赤气萦绕,此乃兵戈之兆啊!”林灵素神色凝重。
“此话当真?”
林灵素将拂尘一甩:“军器监近日是否在研制火铳?火铳属离火之相,军器监又多是阳刚男子,再加太子殿下亲自督造......”他摇头叹息,“阳气过盛,冲犯紫微啊。”
“这......该如何化解?”
“阴极阳生,阳极阴化。当择一位皇室贵女参与此事,以调和阴阳。”
赵佶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朕明白了。”
林灵素喊了一声道号,不再言语。
被这番说辞搅得心神不宁,赵佶再无闲情逸致,起驾回宫去了。
倒是梁师成,跟在赵佶的御驾旁,他看了一眼林灵素,眼中带着些许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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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晚间,福金就收到了消息。
赵佶下令,让她也参与到军器监对火铳的制作中去,百合这回可算是高兴起来。
福仪殿众人送走小中官后,石榴见百合一脸笑模样,调侃道:“咱们百合姑娘这些日子愁眉不展的,今日可算见着笑脸了。”
“那是自然!”百合向前蹦了几步,又跳回去扶住福金:“咱们帝姬这般本事,早该......”
福金从不约束她们,因此这些小侍女们在福仪殿里一直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性子也活泼。
话音未落,福金敲敲她脑袋。
“就这样你就满足了?”
两位侍女面面相觑,百合小心翼翼问道。
“那您是想?”
“我都说了要让赵桓全都给我吐出来,只是让我参与怎么够呢?不然我之前筹谋那么多岂不是白费了?”
福金斜倚在榻上,看向两位侍女,嘴角含笑。
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小中官跪在珠帘外禀报:“帝姬,礼部贺大人方才递了口信过来,请帝姬卯时三刻在会仙楼一叙。”
“嗯?”福金转头看过去,确认道。
“贺庭之?”
小中官点点头:“正是。”
最近有什么事竟然值得贺庭之传信到宫里给自己?
福金一下子站起身。
和谈!
想必是和谈有了结果!
“备轿。”
石榴立刻将福金常穿的一身男式袍子拿出来。
暮鼓声中,拱辰门外一顶小轿消失在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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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金踏入会仙楼时,正瞧见贺庭之仰头灌下一杯闷酒。
那张平日里神采飞扬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马扩在一旁手足无措地拍着他的肩膀,活像个笨拙哄孩子的老嬷嬷。
这景象着实罕见。英国公府的贺世子向来是汴京城里最恣意快活的人物,何时见过他这般颓唐模样?
“怎么回事?”福金快步上前,轻轻按住贺庭之微微抖动的肩膀。
桌上散落着七八个空酒壶,浓烈的酒气熏得人睁不开眼。贺庭之抬头见是福金,勉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马扩急忙拦住又要斟酒的贺庭之:“明远兄,真不能再喝了。”转头对福金解释道,“他今日把礼部的差事辞了。”
啊?福金惊讶。
贺庭之在礼部那里混的可谓是如鱼得水,怎么好端端的竟然辞了?
看来这场和谈,主和派怕是又答应了什么条件......
贺庭之踉跄着站起身,醉醺醺的身子晃了几晃,眼看就要栽倒时却猛地稳住。也不知他灌了多少,连袍子上都浸出了酒味。
他大笑出声,声音里却又有一丝哽咽。
“小爷不伺候了!这群脓包软蛋,见了金人就像见了祖宗的哈巴狗......嗝......”
他打个了酒嗝,整个人直挺挺往后倒去。
马扩连忙去扶,偏偏这醉鬼看着清瘦,实则沉得像灌了铅的沙袋。待将人拖上矮榻,马扩的后背已洇出一片汗渍。
他走回桌边,擦擦鼻尖上冒出的汗珠,低声同福金说道。
“哎,上午明远陪着宰执和礼部的大人们总算把跟金国的和约敲定了。金人非要我们献上火铳,才肯归还燕云十六州。”
福金一点儿也不意外,她嘲讽一笑。
“想必朝中大人们都欢天喜地的应下了吧。”
马扩一张方脸上怒意勃发,他长叹道,
“光蔡京这老贼里通外国也就罢了,怎么满朝重臣竟都......那可是火铳啊!上回乌林答的事咱们就疑心金人图谋这个,如今倒让他们名正言顺得了去!”
福金暗自摇头。
若叫这两人知道蔡攸、王黼之流才是真正的卖国贼,只怕马扩也要借酒浇愁了。不过......完颜宗望想这般轻易得手?她可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两个大男人愁眉苦脸的像什么样子!”福金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几个空酒壶都跳了跳。
贺庭之被惊醒,迷迷糊糊晃着脑袋。
“你们难不成今日才认得这群人的嘴脸?”
贺庭之垂头嘟囔:“原以为我爹那般只知修道炼丹的已是废物,谁知......满朝文武都是些没骨头的。明明握着利器却不敢用,反倒要拱手让人......”
“那你就做第一个站直的人!”
福金拎起酒壶自斟一杯,她将空杯往桌上重重一放,目光灼灼地盯着贺庭之。
贺庭之被这眼神中的利气刺得想躲。
“既然无人敢为,你为何不能做第一个?不如就去大名府投军?马兄不是识得岳飞么?贺世子可敢从小卒做起?”
这一连串的问话直问的贺庭之语塞,连马扩都愣住了。
他们这等勋贵子弟,莫说从没想过从军这条路,即便从军也是直接领职,何曾听过要从小兵做起?这要是传了出去,简直是......
见贺庭之面露抗拒,张嘴就想反驳,福金抬手止住:“你且听我说完。”
她竖起一根手指,“其一,你既想报效国家可又看不惯这些人的作风,文途既然走不通,何不试试武路?莫非还想继续当个纨绔?”
她指尖转向宫城方向。
“其二,朝中这些蝇营狗苟之辈,你自问能否斗得过他们?还不如远赴边关,从行伍做起。英国公府,总该有人重振门楣吧。”
贺庭之拳头逐渐攥紧。
"其三——"她指了指贺庭之的心口,语气放缓,"你这身功夫,难道就任它荒废了?"
寂静在雅间里蔓延。
良久,贺庭之下了矮塌,大步走到桌前,抓起酒壶痛饮,随后“砰”地砸碎在地。
“帝姬一席话,如醍醐灌顶。”他抹去嘴角酒渍,眼神逐渐清明,“我......知道该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