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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天公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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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玉自从继位以来,总是昏昏沉沉的,精神不佳,而且整日犯困。

席太医给他开了不少方子,吃了药也不见好,反而越发困顿。

在朝堂上受了惊吓后,殷玉一睡便是三日。醒来之时,他大发雷霆,把九华宫里头的东西砸了个遍,撒完了气,他开始挨个的查自己的日常饮食。

殷玉召来了杜卫,让他在雪地里跪着。

先前殷宣威的死,就是毒发身亡,殷玉对平日里自己的饮食用药格外小心,结果还是中了招。

因为“仙丹”一事他恨不得把后宫翻了个底朝天,到最后既没找到逯无虚的尸体,也没查到“仙丹”中慢性毒药的来源。

但是有一点殷玉心知肚明,殷宣威平日里吃的“仙丹”来自琅苏,而琅苏是杜氏发家之地。

杜卫前脚刚接过禁军的军权,清剿了郑卿远手底下的亲信,后脚便知道殷玉要查他。他事先拖族中办事利索的人去琅苏问了,那些个自称为“道长”的人云游四方,根本无处可寻,查不清道不明,这事就栽在他头上了。

“陛下,老臣无能。”杜卫跪在雪地里,他卸了甲,只穿了一件赤红的单衣,“臣已经遣人在琅苏挨家挨户的查过了,可向先帝提供‘仙丹’的道长,云游四方,居无定所,确实已经不在琅苏了!”

按理说供奉给皇家之物应当由殿中监[1]仔细记录,可这殿中监是逯无虚一手提拔上来的人,逯无虚死后他便咬舌自尽了,连带着销毁了稷安帝在位期间所有的记录。

逯无虚早在宫变之前,就已经暗中策划了。

殷玉不习惯与人接触,他穿衣从来不用宫女侍奉,都是亲力亲为。

他穿上金靴,拎起金猊[2]走到门外,不紧不慢地说:“杜卫,朕记得你的夫人陆氏也喜欢吃‘仙丹’,修习长命百岁之术。”

“回陛下的话,夫人之前确实对求仙问道之事颇有兴趣,可近些年家中子弟尽数在外征战,生死难测,她早已看透生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服用过灵丹妙药了。”杜卫沉得住气,慢慢讲,“请陛下恕臣直言不讳之罪。陛下,臣以为,‘仙丹’一事,还得从宫里查。”

殷玉兴致不错:“继续讲。”

“琅苏地处偏远,且位置特殊,与旌梁相邻。凡是从琅苏运往上京的货物,经过各地关口之时必定会由各州郡官员仔细盘查,以防有心之人将脏物运往上京。因此,由专人护送的‘仙丹’,早在入京之前,就已经是经过数次盘查的干干净净的东西了。”

杜卫继续道,“可是‘仙丹’还是出了问题!从琅苏运往上京,相隔千里,经过三州四郡,谋害之人能买通一方官员,却不可能买通半个大徵的地方官。所以,他们的人很可能就藏在宫里,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只要在‘仙丹’中添一味药,或者去一味药,便能变‘仙丹’为毒药。”

“之前宫里头对‘仙丹’动手脚的是逯无虚的人,朕已经把他们都杀了,可朕还是从日常服用的药物与食物中查到了东西。”殷玉反问道,“你的意思是,朕应该把宫里的人杀个干净,以绝后患?”

杜卫少时是御前侍奉康政帝的侍卫,他见过后宫宫斗,见过无数次谋杀,他熟悉宫里人做事情的手段,知道宫墙之内暗潮汹涌,怎么杀也杀不干净。

他更知道,殷玉是个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个的主。无论殷玉会不会在宫里大开杀戒,他都必须先替自己洗清嫌疑,免得到时候成了殷玉用来杀一儆百的石子。

杜卫单膝跪地,作揖道:“陛下,如果您仍然觉得琅苏有问题,臣愿意立刻带兵前去琅苏,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向陛下证明清白。”

清白很重要。

新帝登基,百废待兴,如果君对臣失去了信任,那么君要臣死,臣也得心甘情愿的赴死。

殷玉没有回应。

这时,九华宫外来了人。一旁侍奉的公公猫着腰低声道:“陛下,破风将军回朝,已经到了宫外。”

殷玉挑眉看着杜卫,点头道:“带进来吧。”

杜长空卸了甲,大步走来。征战数月,他的身上已经染上了风霜之气,脸上有几道结痂的伤痕,耳朵上爬满了冻疮。

北疆是个吃人的地方,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去了,回来的时候也是一身伤,眼里也有风沙。

杜长空单膝跪地,喉结滚动:“臣杜长空携破风军班师回朝,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殷玉赏了他一个金猊,让他站起来说话。

见杜卫还在一旁跪着,杜长空收回目光,依旧跪地,恭敬道:“陛下,朔兰将军带领禁军三大营守在晋州,并且在东平关外安营扎寨,只要弘吉克部有任何动作,禁军的将士便会立刻操刀上阵!”

殷玉漠然道:“如此甚好。另外,虞红缨的红缨军到哪儿了?先帝的召令已经下了月余,如今先帝已经驾崩半月,她是回不来,还是抗旨不遵,根本就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杜长空早已打探过宫里的消息,他知道殷玉想收回郑虞两氏手中的兵权,便早就派亲信探了红缨军的虚实。

虞红缨巾帼不让须眉,实乃女中豪杰。虞氏是功勋世家,族中子弟自幼习武,忠君忠国,从未出过一位乱臣贼子。如今虞红缨已经到了不惑之年,一身伤病,仍然一枪一旗守在严寒的天州,守在大徵西北边境。

虞红缨收到圣旨后,立刻调兵回撤,仅留了一个步兵营驻守天州,其余军队随她班师回朝。

归朝途中,虞红缨得知先帝驾崩,全军镐素,为先帝守丧。奈何途中遇到了大雪,行军困难,这才耽搁在了路上。

如今萧慎虎视眈眈,旌梁也在大徵边境频频发难,大徵不能再失去这位骁勇善战的将军,也不能寒了红缨军将士们的心。

杜长空有所考量,认真道:“回陛下的话,红缨将军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如今已至常边郡。路上风雪大,行军困难,望陛下海涵。”

殷玉的脸色微沉。红缨军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那么郑氏得先流点血了。

他转头问张公公:“郑坚死了么?”

张公公弓着腰,道:“回陛下的话,您先前昏迷了三日,廷尉柳大人见您一直不醒,不敢行刑。眼下,郑大人还在朱雀门外跪着呢。”

又跪了三日,就算是不砍头,也快冻死了。

“朕看今日的雪下的不错。”殷玉抬头望天,忽有雁阵飞过,啼血哀鸣。他沉声道:“就今日斩了吧。”

杜卫闻声,闭上了眼睛。

“陛下,臣还有一事。”杜长空沉默了片刻,“‘仙丹’一事臣有所耳闻,既然琅苏是杜氏所辖,那么杜氏便要负这个责任。臣请命去琅苏彻查‘仙丹’一事,臣只需要带族中几位熟悉琅苏的亲友前去,不需要一兵一卒。”

杜长空提前表明自己不需要一兵一卒,便是想让殷玉放下戒心。殷玉察觉到了这一点,若有所思地看着杜长空,沉默不语。

如今杜氏得势,正是杜长空平步青云的大好时机,他突然请命要去琅苏,不可能一点图谋也没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殷玉见过的“妖”多了,猜忌心放在了每个人的身上。杜长空做事越是滴水不漏,殷玉就越不会顺着他的意。

杜长空如芒在背,眼神不似刚才那般坚定。他知道殷玉疑心重,他想走,就必须孤注一掷。

杜长空道:“臣愿意下军令状,如果三月之内不能返回上京复命,臣以死谢罪。”

这种诚意勉强能让殷玉放松警惕,给他一个机会。

“朕允了。”殷玉看了眼屋里的半炷香,对杜长空道:“走之前,把九华宫的雪扫干净了,朕一见到白花花的雪,就眼晕。”

杜长空偷偷松了一口气:“臣遵旨。”

“让他……他是个什么官来着?”殷玉指了指太阳穴,转身对张公公道,“哦对,朕想起来了,治书侍御史,让他去查朕的饮食用药,查不出个所以然,朕杀了他!”

***

朱雀门外挤满了京中百姓,他们裹着麻布棉衣,拎着自家蒸的糕点和干粮站在雪地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着断头台上的人。

宫门外临时搭建的断头台相当简陋,几块大理石上面放了块巨大的磨刀石,旁边堆着几块白布。

刽子手光着膀子,在雪水里“滋啦滋啦”地磨着刀,磨得周围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郑坚已经瘦的不成人样,他跪在雪地里的腿已经发烂流脓,没一块好肉。

他浑身发抖,用尽力气抬起头,干涩的嗓子勉强挤出了一句话:“郑坚承诸位父老乡亲的恩,郑某与你们大多素未谋面,你们能来送郑某一程,郑某感激不尽!回去吧,雪太大了!”

雪大太了!

狂风呼啸,卷起层层雪浪,却卷不掉断头台上的血。

“父……”人群中,有一位身穿破烂衣服的少年疯了一般向前扑,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人捂住了嘴,拖到了人群后。

郑卿远猛然回头,还未拔|出腰间匕首,便已经没了力气。他回头抓着身后人的领口,咬牙道:“你干什么!他娘的老子要去救人命!”

看清身后是个女人后,郑卿远松开手,反手扶住了她。他认识这个人,她是酒肆的老板娘,秦九歌。

她一身酒红色的粗布裙,身上有一股浓烈的酒香,即使用红纱遮住了面,可那浓妆艳丽的脸,那双像葡萄一般乌黑发亮的眼睛,还是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她是谁。

“将军,老娘冒死来救你,你不感恩戴德就算了,居然敢掐老娘!你看看,你下手可真狠,胸口都给老娘掐红了!”秦九歌揉了揉胸,挽着郑卿远的肩膀,将手帕从他的面前甩过。

手帕上有迷药。

“没毒,忍一会就好了。”秦九歌抱住郑卿远,二人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根本站不住脚,随着人流左摇右晃,像无处可立的旌旗。

“放开我!”郑卿远脸色惨白,他攥着拳头,却使不上一点劲,“靠,又栽在女人手里了!”

“父亲——!”眼见着刽子手提着刀,走向郑坚,郑卿远彻底崩溃,他咬牙切齿地看着秦九歌,“给我解药!快,我父亲要死了,你要让我亲眼看着他死么?”

“老娘只在乎你。”秦九歌捧着他的脸,让他好好地靠在自己的怀里,“将军,我一个风尘女子都能看明白的事情,你就别自欺欺人了。你救不了他,城墙上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呢,别回头。”

周围的百姓怆地呼天,纷纷跪地:“冤枉啊!郑大人一生清廉,常年施粥济民,他没有罪,也不会有罪,求陛下开恩啊!”

“求陛下开恩啊——”

“老天爷啊,您要是有眼,就给郑大人一条生路吧!”

郑坚跪在断头台上,心中五味杂陈。写下罪己诏之时他没有落泪,愤然回京之时他没有落泪,跪断两腿之时他没有落泪……

如今看着眼前为他求情为他哭诉的百姓,这位垂暮之年的御史大夫,被泪水打湿了双眼。

“郑坚此生无憾……诸位……莫要为郑某的死而感到遗憾……!”郑坚仰头看雪,含泪道:“命运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人心慈手软。如果安乐很难,郑某只盼诸位,无论前路有多难,一定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郑坚缓缓抬手,冲身旁冻红了肩膀的刽子手示了个礼,温声道:“有劳了。”

“不……父亲……!”郑卿远咬破了嘴唇,面目狰狞地看着断头台,看着刽子手倏然举起了的砍刀,看着郑坚跪在雪地里,像一座冰冷的墓碑。

“呲啦——”人头落地。

无声的嘶吼。

“父亲!!!”泪水涌出的那一刻,郑卿远万念俱灰,晕死过去。

秦九歌无奈摇头,将朱红色的帕子盖在了郑卿远的脸上,带着他藏匿在了人群中。

离开朱雀门后,秦九歌代替郑卿远,朝断头台的方向拜了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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