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的故事跌宕起伏,但沢田纲吉只听懂了一件事。
“你什么时候去找回自己的身体?”
不同于往常的全知全能,白兰镇静地回答:“我…不知道——或者说,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命运会主动带领我前往终点。”
沢田纲吉对于这种神秘的时间概念半懵半懂,他想这就和盲人走路差不多,你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可能会摔倒受伤,站在原地忐忑地等待汽车碾过肉身,不如尽管向前走,走下去总有路的延伸。
白兰是一抹异世的游魂,他肆意的笑容之下有沉重的感情被粉饰太平了。
沢田纲吉想,白兰绝对不会倾诉那份感情。
白兰仰望天空时,看到的不只是蓝天白云。他的目光穿越千万星辰,追寻被窃的肉身,灵魂的旅行太疲惫了,他需要一个居所,一个故乡。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像童话书里的无脚鸟,一生只落地两次,出生展开翅膀飞,不能停,直到累死。”
白兰调侃道,他弯着脑袋去探沢田纲吉的脸色,试图从其中能看出些同情和怜悯,好利用善心为自己做些事。
但他的愿望落了空。
沢田纲吉静静地看着摇晃的树影爬进家中,想要勾走脚边的戒指。他弯腰,将戒指收入手中,戴上,啪嗒,蓝宝石发出悲鸣,碎了一地。
他边拣碎蓝,边说着:“我没有什么感想。”
白兰像猫一样打落沢田纲吉刚拣起的碎片,幽蓝的碎光撒落一地,白兰趁机踩了上去,被对方懵圈的眼神逗笑了,血像陈年红酒缓缓蔓延,地毯吮吸鲜血,源源不断地沿着地缝将血运送到卧室的四角。
“你快起来——”
“我就要你说,你没感想也要有感想。”
房子在缓缓吃掉白兰。
而令纲吉烦躁的是白兰毫不犹豫跳起舞。
“算我求你——”
“我不!”
沢田纲吉猛得扶沙发站起来,和白兰一样高,他可以透过对方的眼睛看到一张充满了卑鄙、愤懑、阴郁的脸。
“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对你的人生说点看法?你不能像我一样全部抛弃吗?看起来很自由不在乎别人,肆意妄为到最后又来问我的看法,你不就和我这种人一样了吗?! ”
话音未落,白兰将他扯下沙发,狠狠甩在了地上。
沢田纲吉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后背沾满了血和碎石,它们正以缓慢的速度侵蚀自己的身体。
白兰定定地俯视男孩,他似乎抱着下一秒就掐死对方的气势说,“你把话收回去。”
“凭什么?!”
“我要你、把话、收回去!”
“我不懂!”沢田纲吉拼命地甩头,过去全部的精力和感情一股脑地汹涌,脱口而出,“我不明白!我不懂你们!我什么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逼我?!”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说的每句话都别有用心?为什么我不能拒绝你们任何人?我像个垃圾桶被你们丟了那么多、那么多垃圾,我却连反抗的权利都没有!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小孩子你们就可以随便藐视我吗?”
“因为我是小孩子所以就可以随便告诉我那些事情吗?选择这条路有人问过我意见了吗?我什么都不明白的时候就让我做出不属于我自己的选择说是为我好是真的吗?”
沢田纲吉感觉到自己的心被反复的撕裂又粗暴的黏合,像课桌下的橡皮泥,任人蹂躏。
他不知什么时候有巨大的力气翻过白兰的身子,双眼通红,死死地扣住白兰的脖子,就像白兰对他做的那样。
“我很痛啊——”
沢田纲吉的视线模糊。
“我只是想要不痛苦的人生,我只是想要不怨恨自己的人生……如果这么难以实现的话,一开始就让我选择转身去死好了……你能明白吗?我的真的、真的、每一天……”
“每一天,都在后悔——”
“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
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落在白兰的脸上,恰恰好停在白兰的眼窝,深深的眼窝像一块池塘,泪水直打旋,看起来似乎是白兰流出的眼泪。
白兰蠕动唇瓣,他的目光分外冷静,他早就松开了钳制纲吉脖颈的双手,相反的是,他用那双手抚摸纲吉的眼角,替他拭去未落的泪水。
他说:“纲吉,我们是一样的。”
“你、尤尼和我,我们三个,是这个世界上有着最相似痛苦的人了。”
“不会再有人能懂我们了。”
“尤尼……”
沢田纲吉的脑海里闪过丰盈绿草,风中翻滚白裙,少女的笑容带着忧伤。
“纲吉。”
“嗯?”
“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嗯。”
原来是这样。
群星坠落的夜晚。
尤尼趴在他的背上,凑近了他的耳朵,却没说出口的话。
痛到极致的时候,人类说不出自己的悲伤。
他看见尤尼的眼泪飞快地随风逝去。
尤尼抬起头,从过去的黑夜中,望向他。
她张口,却无声。
「纲、吉」
「不、要、难、过」
「学、会、忍、耐」
「忍、耐、痛、苦」
「活、下、去」
沢田纲吉突然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白兰的声音如同宇宙中唯一的广播,穿越真空与黑暗,传入他生锈的大脑。
“你不知道我走了多远的路,受了多少的伤,才能来到你面前;你也不知道灵魂和肉.体分离的痛苦,你不明白我们之间比血亲还要重要的关系——这些你都不明白也没关系。”
“我们,”白兰的眼里闪过一道莹光,“你还不懂这个词的真正意义……今天我告诉你,它的意思是——”
白兰站了起来,如耶稣一般抬起他接触过沢田纲吉的双手,自主燃烧起金红的火焰,舔舐他的皮肉,滋滋冒烟。
他看着窗外微亮的天,星光渺小,那是他回不去的故乡。
白兰攥紧了拳,指骨发出崩溃的响声。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们三个在一起,就可以摧毁一切……我们将无所畏惧,我们将超脱凡尘。”
白发少年一步一个脚印,血液浸满,他抱住瑟瑟发抖的男孩。
“你的眼泪是我们的,你的痛苦的每一份回忆也是我们共同的,我们能理解你,你的一举一动都与我们有关……但是——你始终是沢田纲吉,这点永远不变。”
白兰弯着脑袋去探沢田纲吉的神情,露出笑,说,“你明白了吗?”
他该说什么?纲吉想不到。
白兰捏住沢田纲吉的下巴问,“读一个故事,你喜欢,你翻开的第一页就不会忘记,它会有种让你继续读下去的魅力;而不喜欢的,你连序言都看不完——你记得吗?这是你自己说的话,而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知道你的一切,未来你也会知道我的一切。”
“我们密不可分。所以不要对我说那些话。”
沢田纲吉盯着白兰含笑的眼眸,看起来像吸取精气的艳鬼,比任何生物更加鲜活。
“那些话是什么话?”他略显木讷地反问。
“抱怨的真话。”
“那我该说给谁听。”
“说给那些真正伤害你的人听。”
沢田纲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白兰等着他思考,饶有趣味地观察自己灼伤的手,暴露出里头的红肉白骨,火焰才渐渐熄灭。
一只稚嫩的手轻抚展露的手骨,天亮了,门外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伊冯娜要来了。”
“今天也是我去吗?”白兰嘟囔着。
“沢田少爷——”
啪。
房门打开。
浓烈的血腥味铺面而来。
霎时间,女人几乎忘记了呼吸。
她的声音在发抖。
“沢田少爷、您、您在做什么?”
啊,蚂蚁。
蚂蚁又在胡思乱想了。
白兰转过脸。蚂蚁害怕地站都站不稳,似乎下一秒就要尖叫出声,转身就跑。
但幸好蚂蚁有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
阳光下,男孩面色红润,容光焕发。
“看到了就过来擦掉吧?”
蚂蚁们附庸于他的脚下,为他擦拭已经干涸的血迹。
“今天要是被医生说了就都怪你们了哦?”
“所以你们要加油打扫干净啊~”
蚂蚁们深深地垂下眼,不敢和他对视。自然也就看不到男孩眼窝余留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