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阴。
门。
白兰打开门。
他说,医生开了很多很多的药。
这些都是治疗什么的?医生告诉他,这里面有些是可以让人睡个好觉的,有些是让人心情平静的。
总之,白兰说,大人们认为沢田纲吉的脑子出问题了,而他就是那个问题的源头。
大人们要消灭白兰,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
-
星期五,多云转晴。
门。
白兰打开门。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感觉有点累了。
白兰看着窗外明亮的天空。
他的解释是,他的身体在另一个世界呼唤。
我求他,求他再给我一点时间,让分别的日子不要找到我们。
白兰没有说话,严肃的神情让人想起了沢田家光的脸。
我盯着那张脸,企图从上面找到一丝的反悔。
白兰的皮肤单薄如蛋壳膜,其下的血管流窜着五颜六色的液体,那不像血,像被搅合在一起的颜料,注射皮下血管,白黄脂肪包裹下的肝脏脾肾臃肿,挤出红油油的脓水。
他说,这是医生开的药起了作用,那些药会把我和你融为一体。
我听到他的声音,同时可能是药物的并发症,我能听到他的心声。
他的心声幽幽地回荡房间,像一头沉默的大象,而他本人却听不到。
白兰的心脏对我说,他绝对不要让那些蠢货得逞,他要回家,谁也不能拦。
家就是他的躯体,一个人的心流离失所,他必然会走上回家的路。
我直接将他神游的思绪拉回房间,开口说,我和你一起去。
去哪里?白兰歪着脑袋装傻。
白兰需要我的帮助,但他不愿求情,这不是他喜欢的事,他没干过,甚至他就没想过向我寻求帮助。他以为自己卷土重来一次就可以杀掉另一个自己,他的自信心毫不动摇。
但他还没上路我就知道,那个偷走他身体的白兰必须由我来解决。他杀了另一个世界的自己会让自己本就破碎的精神更加破碎。
或许是该死的同情心作祟,我觉得作为小偷的白兰也有他自己的人生路要走。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只有走向极端才会让我们幸福吗?
——这些想法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作为你去另一个世界的代理人,我会把你的躯体带回来,完好无损。
被药水泡昏头的白兰笑着点点头,不知道答应了没有,就又飘着轻浮的步伐走向房门。
记着,他头也没回地说,你别忘了礼拜天晚上你要参加派对,多看看日历。
说罢,他将门轻轻带上。
咔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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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晴转小雨。
我不清楚白兰究竟做了什么,还有那些大人都对他做了什么,让窗外的景象变得极不稳定。
蜡笔一样抖动的线条在窗外绘制成了儿童画,我看见红红的雨拍击我的窗户,发出指甲划黑板的尖锐噪音。
黑色的树像人的手指印,按压天空后留下了灰蒙蒙的阴影。灰尘像漩涡旋转,跑上云层,我这才发现那不是灰尘,那是风。
我有点害怕,我害怕楼下的好狗会被那样的风吹走,我隔着窗户朝草坪上的好狗喊,回来,回来。
好狗是我最默契的搭档,它听见我的声音时耳朵会竖成防撞三角桶,快速甩动尾巴,跑到了我看不见的大厅里。
好狗进不了我的房间。我只能听见它烈马般的跺脚踩上一级级台阶,最后在我的门前趴下,湿漉漉的黑鼻头蹭门缝,往我的脚尖吹气。
我想让它进来。但我的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我,谁都不能进。
这扇门会为我遮蔽一切的风雨,屏蔽痛苦,也屏蔽我被炽爱烫伤。但狗和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你不需要从自己身上搜刮出利益。
好狗不会为这扇门的存在而难过,我们依然可以陪伴彼此。
——像白兰就会为这扇门的存在而不满,但是他不说,因为他自己的心里也有一扇紧闭的门,我知道,那扇门就在另一个世界,所以他才能对现在蜗居在心里的我露出半嘲讽半无奈的笑容。
好狗突然消失,我想白兰是时候回来了。
门。
一扇重叠的门。
门门门门门开。
白兰走走走走进来。
我看着他的模样有些惊讶。
他他他他他他他异口同声地说,你爸真不是个东西。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稀里糊涂地重复他的话。
呃,是、我爸真不是个东西?
……我爸怎么你了?我站起来不知所措。
白兰的脸正在融化,两枚眼球一高一低闪烁着诡异的光。他吐出两颗牙齿,说话的时候头发还在不断的脱落。
白兰身上的另一个白兰尖叫道:你爸!沢田家光!他就是个疯子!他根本就不爱你!他想你死!
我眨眨眼,隐隐意识到白兰身上发生的事情后,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
对不起——
白兰狠狠地将桌上的台灯砸向我,像是已经控制不住情绪地大喊,我才不要你的对不起——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闭嘴,听我说你那智商连蚂蚁都比不上的爸!
我缩进沙发里,瞪大了眼看他。
沢田家光今天来了,他硬要我承认我就是你,把我的头砸向镜子,这很痛啊这很痛啊这很痛啊!他让我抬起头看看镜子里的人是谁,我不能让你看见那个画面,于是我闭上眼,老天,笑死我了——他还用火焰想灼烧我的眼皮!这个神经病!蠢猪!他就是世界上最蠢的东西!连我的话都没讲完就开始打我!
白兰越来越激动,他的腿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在木地板上爬行,他隆起的后背长着巨大的肿瘤,上面长满了白色的花,我想那不是兰花了,那是荼蘼花。
脂肪烧焦的味道像一辆行驶的火车撞击我的鼻腔,白兰留下的脚印和手印混在一起,脓疱破裂流出的黄褐液体里面飘着粉末,未消化完的胶囊壳分外鲜艳。
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白的,圆的,椭圆的,半圆的药,药片落了一地。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已经爬到头顶的白兰,他正痛苦不已,只能不断的用他们的头头头头头撞击天花板。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快速且规律的碰撞声听起来像急着上厕所的人敲打门板,里面的人再不出来他就要用头砸穿门把粪便抹进那个占坑不拉屎的家伙嘴里。
我突然被这个比喻逗笑了,但很快绷住脸好心地询问他是否要到床上休息。
他的身体还在分裂出新的自己,但新生的自己又无法脱离原本的身体,只能以扭曲的形态肆意生长。
他们的身上还长着稀稀拉拉的羽毛,明明才刚出生却像百岁老人的皮肤褶皱成一圈圈铅块,要将白兰沉死。
白兰的脑袋深深陷入了白墙中,他静默如一盏造型古怪的臃肿风扇,吊在房顶,他的脚尖软若无骨耷拉着,在我的眼前,轻微晃荡。
白兰?我呼唤他。
他居然睡着了。我不敢置信,好奇地盯着视线尽头露出下半张血脸的白兰,他的呼吸几不可闻,我确信他睡着了。
我听见他的心脏说梦话,吃了治疗神经病的药,没病也要变有病。
白兰很会说这种幽默十足的笑话,我决定将它写下来,作为我明天与人交友的笑话素材。
明天,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
——不要让蒂莫西失望。
这是我唯一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