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川说的那个教手语的老师是个女生。
穿着长长的白裙子,头发披在肩上,脸上带着笑地偏偏头说,“你好啊,我是陆大医生的朋友,我叫向晚。”
“学姐,你就别打趣我了。”陆川轻叹一声,伸手揽过我,跟她介绍,“这就是小智,我跟你说过的,他的嗓子暂时失声了,想学点手语,方便日常交流。”
“哦。”向晚点点头,视线还是挂在我的脸上。
我有些不自在,刚想错开视线,脸突然被戳了一下。
“哇,你的酒窝上竟然有颗小红痣诶。”向晚很不可思议的样子,眼睛变得亮亮,“这也太好看了吧。”
我张张口,连忙低头打字想表示感谢,陆川在一旁突然笑了起来,彷佛夸的是他一样,昂着头哼了一下,“废话,能不好看吗?不好看能让咱们宋,宋……”
陆川话说一半卡了壳,顿时有些尴尬,清清嗓子,瞟了一眼我,想把这个话题就此打住。
可偏偏向晚不如他愿,抱着手走向他,“宋,宋,宋什么呀?”
语气里掺着笑,看戏的意味太过明显。
我一时也觉得好笑,看向陆川,想看他怎么圆下去。
“送你个包吧,学姐,马上就要到六月了,你的博士毕业纪念日啊!”
“呵呵。”向晚冷笑一声,“难为你记着了。”
“不难为不难为。”陆川赶紧拍拍我的肩,“小智我下午还要去上班,你就在这跟着学姐学吧,等我下班了,接你一起去吃烤肉,怎么样?”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点点头,跟着向晚走了。
向晚很温柔也很有耐心,一点一点地告诉我每根手指在手语里代表的含义。
沉下心去做某件事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一晃眼,一个星期就过去了,我已经可以和向晚进行一些简单的对话。
今天我学得快了些,向晚就拉着我去福利院后面的花园,坐在草坪上,跟我闲聊。
“你当时为什么会开始学手语呢?”我问她。
“因为我先生。”向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先生嘴巴很笨,不会哄我,也不会说爱我,起初我总因为这点事跟他生气,气到后面差点分手,我都离家出走了,他才着急,有天晚上,跑到我家楼下,隔着窗户跟我比划了好一会儿,当时我觉得他可能是疯了,心一软又跟他好了,后来才知道他那天晚上比的是对不起和我爱你的手语。”
“不过那时候也只是感兴趣,后来又遇到一些人,一些事,才明白,这个世界上除了本来就不会说话的,还有一种人,他们也不会用嘴巴说爱,比如我先生。”
“所以你就来这里做慈善教育了?”
她摇摇头,“所以我决定开始学习手语,真正下决心来这里,是因为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这里的小孩,在那么好的年纪因为不会说话,丢失了太多东西,替他们觉得可惜,想为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我佩服地点点头,给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她笑着捏了下我的脸,“好啦,我的故事讲完了,可以跟我讲一讲你的故事了吗?”
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又有什么好讲的呢?
我拧着眉,一时不知该从何讲起。
向晚问得小心翼翼,“你以前的父母,对你好吗?”
以前的父母……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吧,或者说我从没享受过他们的好,也就不会觉得他们有什么不好了。
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三个小孩,一个姐姐,两个哥哥,轮到我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到了揭不开锅的程度。
我从小就被他们丢在村子里吃百家饭,家里最大的那个姐姐在我五岁的时候就被另一个村子的人带走了,我对她的印象只剩下被拉走时,她死死地抓着母亲的裤腿,不肯松手,最后母亲拿来剪刀,把那条裤子剪碎了,才把人分开。
再后来,他们就带着两个哥哥外出打工了,那个村子里愿意给我一口饭吃的人也变得越来越少。
我隐约知道父母为什么不喜欢我,在村子要饭的时候常听那些人说我是屋外人,是父亲和别人生的,所以母亲不疼我。
可不疼归不疼,只要我还在村子里,他们就永远要被别人戳脊梁骨。
于是在我十五岁那年,他们终于受不了了,在一个晚上,把我丢在了北城的垃圾桶里。
然后就遇到了宋远。
如果不是宋远……
我叹了口气,纸上依旧只字未写。
所幸向晚也没再追问,她笑了笑,挎着我的胳膊向前走,很善解人意地告诉我,“不想回答就算了。”
我停下脚步,拿出手机打字:向晚姐,你为什么会认识宋远?
她迟钝地哦了一声,说,“因为我和陆川本来就是朋友,通过陆川认识的。”
我不太相信,但看着向晚闪躲的视线,只好点点头,收起了笔。
“今天就先到这吧,明天见,小智。”
跟她道了别,顺着大门走出去,发现陆川已经在大门口等我了。
我打开车门上了车,等陆川也上来了,才把手机递给他看。
“你一个电话打了一下午?”
他盯着手机看了两秒撇开头,随便说了句,“医院临时有点事。”
骗人。
绝对不可能只是医院有点事这么简单。
这一个星期里,陆川没事就来,我问过他,没有工作要忙吗?
他就摆摆手说,“请了个长假好好休息休息,干嘛?小哑巴开始烦我了?”
刚开始我以为是宋远让他来看着我,没当回事。
但陆川这几天莫名变得不对劲。
他说他在休假,前几天确实有休息的样子,一天下来也没有几个电话。
可近几天却突然变得忙起来,有时候正说着话,手机响了,他脸色暗了一下,立马拿着手机出去接,还有好几次,他正送我去福利院的路上,电话响了一声,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来电人,他就挂断了,然后飞速把我送过去后,一个人离开。
这只是其中一个让我感到奇怪的点。
还有一个点,我现在还不敢确定,但今晚就可以。
“今晚还是去家里吃吗?”我问他。
“是啊。”陆川点点头,“菜我都做好了,就等你回家了。”
我扯了下嘴角,打字说,“你辛苦了。”
到家后,刚推开门就看见桌上摆好的饭菜。
三菜一汤,有荤有素。
味道和宋远做得一模一样。
其实我早就发现这件事了,只是不想说。
陆川还傻傻地每次都找借口哄我,等看着我吃完后,小心翼翼地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拍一张照片发给宋远,汇报我今天的行程。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好,拿起筷子开始往嘴里塞,陆川也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点了支烟,偏头问我,“好吃吗?”
我点点头,一口气吃完后放下碗,手指了指卫生间,又指了指自己。
陆川了然,吐出一口烟雾,皱着眉抬手挥散,跟我说,“去吧,洗澡去吧,我一会儿自己就先走了。”
我先去了卧室,像往常一样,把要换的睡衣先准备好,然后进卫生间,再把今天穿过的衣服脱下来,放在外面的凳子上,等阿姨明天来洗。
水声很快响起,我站在玻璃门后,静静地等,直到门外有窸窣声响起,立马推开门,正好看见陆川正在把我今天穿过的衬衫往袋子里装,凳子上摆着的是另一件一模一样的。
陆川愣了能有五分钟,才清了清嗓子,“那个,小智,你——”
这就是我让我感到奇怪的另一件事。
大约是在三天前,我发现陆川好像在偷偷地拿我穿过的衣服。
那天我从福利院回来,被一个孩子用绿色染料泼了一下,我躲得快,只有袖口处沾到了一点点,可当我洗完澡后,想要去清理时,却发现凳子上那件衣服的袖口一点污渍都没有了。
那天后的每一天我都会在衣服上或多或少留下点痕迹,但无一例外的,都在我洗完澡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能进这个别墅的除了我和宋远,就只有陆川了。
所以……
“所以,你拿我衣服干什么?”
陆川结结巴巴地答,眼神飘忽不定,“就,就我觉得,你衣服都挺好看的,然后,然后——”
“不要骗我。”我盯着他的眼睛,“你骗我的话,我看得出来。”
陆川就闭嘴不说话了,脸色犹犹豫豫的,我知道他在想新的借口。
可我不想和他兜圈子,直白地问他,“宋远怎么了?”
能让陆川和向晚这么反常的原因只会有一个,那就是宋远出事了。
“宋远?”陆川勉强笑了一下,“他很好啊,只是最近公司太忙了,而且又怕回来会惹你生气,才这么长时间没回来的,你要是想他了,可以给他打个电话啊。”
打个电话?
为什么不是让他回来见我?
陆川一直在打哈哈,他不说,我也没办法。
但他躲闪的态度,让我确信宋远一定是出事了,而且不是小事。
这个想法一旦在脑中滋生,我就会开始幻想。
一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乱七八糟的,全是宋远。
好几天的精神压力堆积在一起,终于在今天早晨爆发。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好像出现了幻觉,看见宋远就坐在我的床前。
眼睛红通通的,脖子上都是血。
他就看着我笑,也不说话,我伸手想去拉他,他就往后面躲。
我没了办法,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脖子,那里的血似乎还在往外渗着,我问他,“宋远,你疼不疼啊?”
他眨眨眼,好像听懂了我的话,伸手摸了摸脖子,染了一手的红。
“宋远,宋远,宋远。” 我又喊他,声音很轻,好像重一点就会把他吓跑一样,问他,“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多血啊?告诉我吧或者回来看一眼吧,这么久不回来,不怕我又跑了吗?”
他还是不说话,可脸上的笑却没了,抬手挡住眼睛,看了眼窗外,很遗憾地对我挥挥手,说了声再见。
我猛然睁眼想去追赶,却被一阵灼热洒在脸上,四处望去,宋远早已没了身影。
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失神,回忆刚刚那场关于宋远的梦。
一瞬间,心里发涨,整个人好像被扔在了空中,久久踩不到实地,有些茫然,有些忐忑,良久,脑中的思绪才变得清晰。
我要知道宋远怎么了?
我要见宋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