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公子。”
她偏不那样喊。
展脚垫平,温孤仲卿确定稳当后让她坐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又摇了摇,确定是稳当了方才坐下,目光一转,那双眼正望着她,是不信任他?
她确有这个意思,既然看出来了,也没必要强硬作解释,夏语心晃晃身子,坐稳。
温孤仲卿依着另一凳子坐下,洞内即刻陷入安静,但能感觉那束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夏语心不由抿了抿嘴,稍解释一二,“公子刚才说了让我时刻注意,不能、有闪失,我是再确认一下,以防万一。”
她虽回避着那目光,却紧紧拿捏住他刚才说的话。
洞内仍一片安静。
觉察不出他的神情,夏语心又找话说道:“公子……为何住在这里?是为躲避城中瘟疫,还是在此隐居?”
“……”
仍不见那张嘴吭一声,是公子叫得不对,还是闹情绪了?
他既不言,夏语心也不想再找话题闲聊。
偌大的溶洞安静极了。
富九方守在一旁,逼着满肚子的话实在不吐不快,走过来替他家公子说道:“姑娘不知,公子这哪是为躲避城中瘟疫,更不为隐居,这是公子特意为……”
说到关键点,那目光朝富九方转了下,富九方默默垂下脑袋。
话说一半,最吊人胃口,且此刻也无聊,不妨听听其中原由,夏语心追问:“特意为了什么?”
她看了眼温孤仲卿,不许打岔。
两指随即搭住她腕脉,温孤仲卿探得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是已经恢复了。棠溪,我是谁?”
是真怕她忘了,那眼神目不转睛凝视,看她任何细微处的转变。
夏语心暗暗沉了口气,好吧,既然已被探出身体好转,那也不用再装楞耍滑,对视着那灼热的目光,“记不记得,很重要吗?”
她收回手,却被拿住。
毋庸置疑,当然重要。
“温孤公子。”
“叫君同。”
“温孤公子。”
“棠溪!”
他紧住她腕脉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富九方劝道:“公子……”
“叫君同。”他稳住力道,尽量不让手臂发出颤抖。
只是声音一如既往柔和,夏语心将手腕往回收,他先松开,怕弄疼了她。
夏语心苦一笑,李予安曾也这样在意过,后来……她勉强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温孤仲卿缓缓起身,独自面向石壁,过了好一会儿,声音低沉,“我在望峰山上,日日月月年年守着军营,守着军营中的你,算不算与你日日相见?”
原主记忆中,她并不知道他在什么望峰山上守着她,即便真如他所说,那又怎样?
梦魇中,原主被士兵打死,他又在哪里?
温孤仲卿回头,只那一日,他下望峰山处理事务,险些出差池,还好,她完好地站在眼前。
“我是君同,亦是仲聊,你并未忘记。”他坐回藤案前,距离半臂。
夏语心避开身。富九方赶紧把话说完,“公子字君同,公子十六岁便给他自己取了字,是那日见姑娘时,公子取下的。”
十六岁不到及冠之年便给自己取字,这多少有些不合礼数。
夏语心扬眉斜了一眼。
那时他才十六,原主十三。
她顿下脚步,“不必同我说这些。”
“要说,不说这些姑娘怎知道公子对你的心意。”富九方急言。“公子爱慕姑娘,公子不说,我说。那日公子不仅给他取了,还给九方也取了,取名字中间字九九,公子说玄生万物,九九归真一元肇始,权……”
权极天下。
富九方顿了顿,“惠济八方,姑娘日后同公子一样,叫我九九即好。”
温孤仲卿看了眼那个滔滔不绝的人,默默吁了口气。两人相处近十载,他知道他有时话痨,可今日他的话似乎格外多。
不过,她在认真听,他也由着富九方说。
夏语心看了看主仆二人,略一思索,“既然叫九九,不应当是惠济九方,为何只有八方?还有一方不管了?”
富九方:“公子说九为概数,加一‘方’字用于地位泛指高位,而八方泛指各方。九九归真、一元肇始,寓以九九为始,画天地为轴,惠济八方,故而八方。”
哦。
夏语心恍然,他是心有鸿鹄之志,大其容天下,而容天下之人,一颗心又怎会只归宿一处及一人,难怪会失约于原主。
她淡淡道:“好吧,是我置于这一方狭小天地,肤浅了,只想着如何见了今日的太阳,未可谋划如何去迎接明日的太阳。”
可他出现在原主贫瘠的世界里,已成她一生难忘。
她未曾吃过那样美味的肉饼,也未曾有人暖心为她披衣,只为她一人留芳名,有人教她青石板上识字,有人许她一生相伴……
那一日,一夕之间,她便有了一切可匹敌富贵子女的姓氏,还格外得人青睐,宛如久困泥泞的小草终见阳光森林,沐浴大享,不再孤单受困,尽情开心、快乐。
但那一切短如白驹过隙,她一生犹如行尽千山从脑海划过。
夏语心顿觉胸口发闷。
隐隐作痛。
她垂下眼帘,眼睫下覆盖的那一片清泉泛起了水雾。
片刻过后,抬眼,她看着温孤仲卿,“我此前救过公子一命,公子如今亦救我一命,算两清。公子之前与我订下的婚约,还是取消了吧。”
取消?
顷刻,充盈的脉搏如塌了方的堡垒,气虚两沉,温孤仲卿脚下一个趔趄,移上前那一步险些跌落。
不过须臾,一道身形闪进,四壁瞑眩,回音绕耳:“温孤兄。”
寻着声音望去,还未来得及看清此人样貌,一白一青两道身形自持招数打了起来。
光线虚隐,且动作行如水、快如梭,在眼前晃来晃去,夏语心看得眼花缭乱,难分辨出谁能赢,谁会输。
完好的洞体遭那样的内力御出,势如摧山坼地,地面、石壁,碎石如飞花溅落。
这阵势,比狂卷风还可怖。
她抱头闪开,找了处偏僻位置藏起来。
他们打他们的,可千万不要殃及到她。而山洞本空体,除中间有一面石璧隔出两间小洞,四下一眼望平。
她躲在石壁后面,抬头,正上方打斗中的二人也是打得不可开交,她急忙躲到石壁另一面,但好像也藏不住,她猫着身躲去藤榻前,预备藏去榻下,弯下腰往里面钻时,才发现那是实心的。
藤榻倚着石墩平铺,中间根本没有缝隙。
玩完了。
她四下看了眼,借着微光,石壁另一侧,她发现还有一道缝隙,虽然也不是绝佳藏身处,但总比这样毫无掩藏可靠。
她抱着裙裾快速躲过去,透过石缝,富九方正在那里双手抱臂旁观,她伸手去拽了拽富九方,“不去帮忙吗?”
“帮谁?”
“还用问,当然是帮你家公子。”
她怕暴露了隐藏地,说话声极小。
富九方一动不动,保持旁观姿态,“高手过招,我帮不了。”
温孤仲卿身形避风如避箭,招招惊鸿照影,进退迅疾,一寸短一寸险,虚实莫测,富九方看得出,这完全不同公子平日练武怡情的柔和招式,分明带着刚劲必摧之力,许是被提及取消婚约,心中郁积,借力宣力,哪用得了他帮忙。
而对方一手折扇时开时合,所使招数随折扇开合忽快忽慢,逢进必闪,逢闪必进。
个顶个高手,他自知不用去添乱。
夏语心躲在石缝里,朝富九方撇了眼,“还以为有多衷心。”
不过,照这打法也不失为好事,两败俱伤,更好走人。
殊不知,要富九方也上,三人打斗一处,这山洞早塌了。
富九方虽只是一介侍卫,身手却不输任何江湖、朝堂侍从,笑道:“姑娘可知,他是谁?”
当然不知道。
“谁呀?”夏语心多少有些好奇。
富九方就着石缝,半蹲下身,“当今这天下,列国纷争,群雄并峙,七主分天下,三庄镇江湖……”
北有代、高两国剑拔弩张对阵。东有梁、卫两国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最为野心昭昭,大有逐鹿中原,收天下兵之意。
西有吴、邺两国各霸一方,韬光养晦,暗中乘时借势,坐收渔利。
中原以南,那就是祁国了,历代与列国交好,看是相安无虞,实则危机四伏,人人皆想取之。
岸门山庄、唐河山庄、鹿鸣山庄,三庄并列。
岸门山庄位于祁国境内,唐河山庄位于高国境内,鹿鸣山庄位于卫国境内,形成南、北、东鼎立,尽知江湖中大小事。
数百年七主、三庄秋毫不犯,自有“朝堂不走江湖路,江湖不问朝中事”。
然,两年前,邑安城一场瘟疫引动天下。
那代国由来地大物博,国力、军事皆十分雄厚,与祁国可算为势均力敌。相较而言,祁国在农耕、商贸、漕运发展上更胜一筹,两国逐渐形成南北对立相吞分据之势。
而邑安城隶属祁国边陲重地,地通要塞,紧紧守着祁国命门。
兵家云:“过阴山,破邑安,入王城,得祁国。”
引诸国王侯竞相觊觎,尤其是高国,其地薄人兴,一直有取代国盘据而入中原。
但那场瘟疫爆发后,邑安全城陷入哀鸿遍野,凡染病者即毙命。
此病无药可医,无人可救,令列国闻之色变。
但那高国瑞王偏是个不信邪的,趁乱之机谋动,与梁、卫两军力量形成三军合围攻代。
代国虽占据地时,地形特殊,易攻难守,你强我弱下,奈何人人都想他死,孤立无援,数十座城池节节失守,刀俎沦为鱼肉。
代国元王兵败夏屋山,国都平邑亦失守,退无回路,自谥夏屋山,广袤疆土由了高、梁、卫三国共分。
次年仲春,二月二,龙抬头,一直存有问鼎之心的梁国穆王突率大军离境,从国都济阳出发北上,联合卫、吴、邺三国,四军形成门兜底阵合围高国。
至季夏六月六,高国瑞王寡不敌众,身陷无援之境,兵败后逃离国都武安,舍近求远弃境内唐河山庄不投,由信林经伏鹿泽逃往卫国境内,入鹿鸣山庄暂求庇护。
唐河山庄收到密报,之前曾飞雁传来消息,定是迟迟未有回音,唐河山庄庄主这才亲自来问明原由……
听罢,夏语心恍然一惊,看了看打斗阵形中的青衣人,“你是说,他是什么山庄庄主?”
富九方重重点头,“唐河山庄庄主。”
那场梦魇中,她是听过什么山庄,瞬间了然,“那他们这样无休止打,是真打,还是假打?”
正问话之际,一道青光闪来,遮在头顶的石头瞬间震碎,轰隆隆掉落。
上空二人打得不休不止,他二人在底下交头蛐蛐。
惊险一刻,她本以为要被砸死的节奏,却被整只提起,带到了半空。
温孤仲卿矫若游龙欺身而近,对方折扇收合,旋身落地,动用不及万分之一的力道,提掌一扔,将她抛出,“温孤兄,你竟私藏美人娇。”
展臂轻揽,温孤仲卿稳稳接住她。她早吓得魂飞破散,抓住温孤仲卿那一刻,她紧紧抱住,平稳落地,许久才敢松开。
“夏兄,别来无恙。她并非旁人,正是夫人棠溪。棠溪,这位是唐河山庄庄主,夏兄。”
原本听温孤仲卿在旁人面前称自己夫人,夏语心起了一脑肝火,但听得此人姓夏,她心中一怔,“你也姓夏?”
“在下夏长光,字无痕。”
墨发如云,青衫锦绣,爽朗清举仪容不俗,那折扇在手中轻轻摇动,飘逸洒脱。
夏语心看了又看,却丝毫看不出前世亲人那样半点熟悉的音容,但又格外有几分亲切。
夏长光也细细打量,向温孤仲卿揖拳,说明来意,“在下多日不见温孤兄回音,惟恐其中有变,便前来探望一二。不过眼下所见,倒不枉在下走一趟。”
温孤仲卿揖礼,“让夏兄忧虑了。”
同一个姓,但并非亲人,却又有亲人那般温情,夏语心神思恍惚,前世亲人一个个离去,忽见此人,听闻也姓夏,心中莫名涌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