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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瞻云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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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青年吓了一跳。

立即捂住嘴巴往二楼看去,见阿弃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像是被鞭炮炸起又像是脚下踩了器械一样直弹了起来,二话不说向客店门口冲了过去。

“……”阿弃眉目一耸,眼角瞥处,他人影早就不见了。

朱掌柜尬声描补道:“富家小子酒瘾犯了,等不及,那个家去了,那个失了礼节,客官叫笑了,见笑了。”

阿弃遥遥瞥了一眼越说越心虚的朱掌柜,就视若无睹地移开了视线。打赏了一锭银子给指挥人搬完酒的小三儿,挥手让人退下后,才敲了敲身后一间客舍,约莫等了半盏茶时间,才听到‘吱嘎’一声,房门被打开了。

一个玉净花明,雪妒柳醒的少女,坐在特制的轮椅上,目光落在门口的阿弃身上。

——这个很懂得讨花错欢心,也确实讨得了花错欢心的人。

——这个对花错别有用心、另有所图得光明正大的人。

——这个刚离开时指天赌咒说会护好花错的人。

花佳人笑了。

她有一双和花错很像又不那么像的眼睛。

说像,是因为她和花错一样,笑起来时,暖懒明亮,百般相宜。不笑时,映雪衔霜,冷然侵人。

说不像,是因为哪怕她笑的和花错一样,眼底浮花,那也是照雪梅花,更幽姿清绝。

一如此时。

她笑得冷艳艳地问道:“阿弃,我阿兄他可是遇到了什么人?”

“听说是遇到了眠花宫的殷小刀和李若书。”阿弃瞟了屋内一眼,又睇了门口的花佳人一眼,神情虽轻浮但眼有忧戚,很有感情。和刚才站在栏杆旁时的冷然、邪妄,视他人为蝼蚁完全两样,他忍不住问道,“得宝儿,你阿兄怎么样了?”

花佳人冷眼瞄着阿弃三分表现成十分的焦虑,沉吟片刻道,“等过了今晚再说吧。”

“那这酒……”

“搬进来吧。”花佳人点点头,往左侧让出一条道来,语带遗憾道,“可惜用这酒来解毒,始终治标不治本。”

阿弃一边搬酒,一边敷衍道:“用酒解毒,倒也新奇……是搬到后面浴室吗?”

——瞻云楼是一家普通客邸,二楼最尾的亥字房是公共沐洗处,分男女两边,日常可供数人同浴。而花佳人所在的客舍是该处唯一带有独立浴间的,里面备置有浴桶浴盆、冷热提桶、溺器、桶架、以及肥皂团、牙粉、刷牙子等沐具。浴桶底部还装有竹笕,本末相续,用以注水排水,相当便利。

“不必啦。”花佳人挡在浴门前,用眼神示意,“就放这儿吧。”

阿弃看一眼半敞的浴门,内里寂静无声,仿佛没有活物一般。他小心翼翼地搬动着门口的酒坛子,好似这其中装的不是酒,而是谁人在年光暗换中,即将玉减香消的生命。

等酒坛子被整整齐齐码在浴门旁后,他才意味不明问道:“得宝儿,你阿兄身上,真的是人蛊?”

花佳人闲绪冷眼,看尽他忙碌又克制的人情物态,此时突然从随身绣囊中掏出一小球,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阿弃扭头,小呆了一阵,讶然道:“这不是‘奇货居’的鬼工球吗?”

“是啊,阿兄觉得我喜欢,特意买的。”花佳人手指勾着小球,眼底浮绪万千,幽幽道,“其实是他自己喜欢呢。”

“……你知道鬼工球最早是怎么来的吗?”

阿弃报以疑惑的眼神,摇了摇头。

“它来自一个茅山道士。”花佳人晃了晃手,看着手中滴溜溜乱转、似玉似翡、巧夺天工的鬼工球,淡淡道,“算命占卦在我朝十分盛行,传闻在京师御街两旁,有术士三百余人设肆。这些人号称精通《周易》:五星深晓,决吉凶福祸如神;三命秘谈,断成败兴衰似见。可各行各业,从业者越多,竞争就越大,光这算命占卦就有卜筮、扶乩、八字、占梦、测字、面相十几种形式。所以想要在一众能人中脱颖而出,除了有真本事之外,一个趁手的‘法器’就显得尤为重要。比如说杯珓、龟壳、上古铜钱……一直到本朝神宗熙宁元年,一个茅山道士偶然发现有匠人能做一种象牙套球,中直通一窍,内车数重,皆可转动,他灵机一动,让匠人按照茅山天地人法阵,将人出身时的年月日时和相配的天干地支,阴阳五行分三层刻入球内,以此来断人祸福,预测吉凶,一时门庭若市。”

花佳人突然笑起来,笑得别有情绪无数,接着道:“可惜这个茅山道士为人太过自傲自负,遭同行嫉恨,最后被诬以‘滥用术技,有负神明’的恶名。他那祸福分明,占验如神的卜卦术则被称为诡术,世人不得习之。”

“而这个球,最早的名字,就是鬼逑。”

“所以你看,诡术、阵法、幻术、易理、神学,一体同宗……”说到这,花佳人掩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有点意兴阑珊道,“就像医、蛊、巫、毒,也是一样。在医界,自古就有医出于巫、医巫同源、巫蛊同宗等说法。而所谓的人蛊,其实也就是一种能让人暴躁嗜血、好斗好杀,无法掌控自身情绪的毒,只要找出毒的种类,所用的剂量,自然就解了。”

“所用的剂量……”阿弃摸了摸下颚的胡髭,好似在咂摸这几个字的意味,而后露出一点讨好的笑容,“解毒一事,看来我是帮不上忙了。”

花佳人亦纯良地道:“今天这些酒已经帮了大忙了。”她神态乖巧恬静如常,但双眼迷朦恍惚,显是困了,“阿弃,不用担心,今晚就先回去吧。”

“我,我想进去看一眼小爷。”

花佳人突然伸手把住门框,动作之烈,几乎能听到指甲刮擦过木头的倒牙声:“阿弃,你要不先去冲洗一下,这一身的血腥味。”

“……得宝儿嫌弃我!”

花佳人没好气道:“你自己闻不到吗?”

阿弃耸动鼻尖嗅了嗅自己的衣襟,目光闪烁:“还,还好吧?”

花佳人坦言:“臭!”

阿弃:“……”

他最终还是走了,背影很是有点不情不愿。

连那关门声都似在叫着撞天委屈。

花佳人坐在轮椅山,不动如山。

亦沉默如山。

屋内毫无声响。

浴间里亦毫无动静。

许久,那仿佛没有活物的浴间才突然想起一道软弱无力,好似倦极,又好似痛极,微弱的让人心生怜惜的声音:“他走了。”

静。

那人又问道:“……生气了?”

死静。

那人终于叹了口气,无奈道:“得宝儿,宝儿,得宝儿……”

等到他换到第三声,花佳人才满脸愤懑,忿声道:“不敢!”

她虽身有残疾,但天纵才智,心性明媚潇洒,如春日煦色韶光,一笑明珠非价,很少能看到她怒极恨极的神情。但此刻,她泪盈于睫,神情又怒又痛,脸色阵红阵白:“谁敢跟阿兄生气啊,不怕你一个不经意,又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吗?”

屋内的花错发出一声轻笑,软着声音道:“这次是阿兄错了,得宝儿别生气了……进来帮阿兄清理下伤口,好不好?”

他本就因受伤而元气大损,气力不济,这么一软下声,更显得虚弱疲惫,不耐风波。

回想起他送自己回瞻云楼后,在门口和自己话别时,那如远山横秀,襟袖都染了风流的身姿,花佳人十分的怒火和恨意,全都变成了懊悔和自责。她抬手,擦了擦眼角。

狠狠的。

恨恨的。

又长吸一口气,收拾好心情,才驱动着轮椅进入浴室。

甫一入内,扑面而来一股酒味和血腥味。

这两股味道,各自都像活了一般,互相角逐着。

酒味浓的时候,血腥味就淡了。

——准确的说,是血味很少,膻腥味很浓的腥味。

而腥味一淡,那酒味又立马洋溢了开来。

——比日常更醇、更烈、更泠冽,像千花冻损,小梅初彻时,青青松柏旁的轻寒酒色。

花错就在这样混濛一片的气味中,头上、手臂、背部几大要穴扎满金针,瞑目静坐在酒桶中,运功调息。

一旁的桶架上,点着一排邓州花蜡烛,满室烛光,一霎时明,一霎时暗。花错的脸便也在这明灭的暖橙色光影中,一霎时明,一霎时暗,恍如一瞬星霜换。

酒在酒坛时是常温的,但被倒入浴桶后,却不断冒着热气,像是烧滚后即将沸得冒泡一般。花错肩膀以下都隐在琥珀色的酒液里,水面以上赤裸的肌肤,苍白而透亮,像广寒宫中冰肌莹莹的冷瓷,天上人间难得。

他身上有很多细碎伤口,大部分都未伤及要害,且已开始愈合。

唯独颈部的伤口,准确的说,是一道奇怪的,不像用利刃,反而像是用钝器造成的刀口,不知是无法愈合,还是又裂开了,此时正不断往外冒着鲜血,殷红的像载酒寻歌时那突然跃出云层的一抹回照夕光,沿着他苍白而透亮的肌肤滑下,攒入酒液中。

整桶酒液的颜色随之浅了一点,从琥珀色开始向乳白色过度。

除此之外,便是那攀爬在他身上,像蜿蜒的赤蛇一般,从腰部到背部到颈部,从手臂到手腕到指尖的,纵横交错,箕张突贲的青筋。

花佳人迅速扫了一眼。

花错也看她一眼,打趣道:“我们得宝儿怎么突然变那么丑了?这嘴凸的,都能挂油瓶了。”

花佳人寒着脸趋过身去,将花错有点散落的乌发重新束成一束,在头顶挽了个髻,然后盯着他后颈那道又红又艳,如回照夕光一般的刀口,用一种木然语调道:“你才丑,你才凸嘴,你才挂油瓶!”

花错微仰起头:“真生气了?”

花佳人看着他手臂上青筋,低低叫了一声:“阿兄……”

“阿兄没事。”花错揶揄道,“你不想看看这金针度穴,加上你独创的酒蒸排毒法,有什么奇效吗?”

花佳人诊脉的时候,不像十八九岁,像是三十八九岁。

神情稳重,手法老练。

随着她的神情由冷峻渐趋平缓,到最后终于缓和下来,花错才笑着问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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