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着,却是止了笑,遥望这山间云雾绕。
身后一时没了动静,道长想也知道这小徒弟在想些什么,于是劝到:“你父亲走时十分祥和,并无任何痛苦。虽是有恙,实为寿终正寝,你大可安心。”
李一尘知道师父是世外高人,自小拜见也早当做了真正的仙人。既然师父早已窥见父亲的命数,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了。
只是,这心中愧悔轻易怎能消解?
“师父,您真无长生之法吗?”李一尘问道。
道长叹了口气。
从小,这孩子便问他这个问题。
“你对人生怎么看?”道长反问道。
层层叠叠的青山仿佛看不见尽头,云烟成雨,打落在地势低洼的城镇上空。目之所及,俨然是隔绝外物自成一派的世界。似乎怡然自乐,但只要想一想外面的繁华,说一不二的滔天权力,再看这方天地,便就只会觉得虚幻,易碎,不切实际。
“人生譬如朝露,转瞬即逝,悲哉。”李一尘望着眼前的山,轻声道。
而道长看着他侧脸,只觉他其实是个在山雾中迷路的孩子。他脚下没有钢刀利刃,他身畔没有腥风血雨,他不在长安,他也不必再怕长安,他回到了家乡,他骨子里还是这蜀中山水的孩子。
只是目前,他需要撩开这山中过多的雾。
道长将拂尘甩了个方向。
“你自小不拘一格,心性不定,除了为父入仕能把你拘住。我不反对你入仕,同样,也支持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这一点,你父亲跟我是一样的。我们都希望你能完成我们想交给你去做的事,又不希望你过得太累太苦。至今二十多年,也许终究还是忽略了你的想法。”
“师父……”李一尘眼圈一红。
“孩子啊——”道长转过身,按了按李一尘的肩。“你父亲从未怪过你辞官,他是蜀中郡守,岂会对你的消息全然不知?他知道你还无法面对,所幸自己也是一样的,不如放你在外,等到什么时候想家了想通了回来更好。你不必为他逝去而感到悲伤,或者怨恨自己,顺其自然吧。”
“我……”
李一尘低下头,一时茫然,又有更多酸意袭来,啪嗒嗒地泪根本不听话,于是蹲下身去,抱头痛哭。
而道长站在一旁看着他,温声安慰。
“哭吧,青莲,你回家了。哭吧。”
跟师父交流过后,李一尘绷了太久的精神终于有些放松下来,回去后跟兄嫂们说了自己的想法,那一个个的都长舒一口气。
“哎呀,你早说啊——”大嫂笑着给道长递上一杯茶,又看看李一尘。“你要早说了我们还争个什么劲儿?小弟啊,我们也是担心你,希望你早日成家,开启自己的新生活嘛!父母亲不在,我们做哥哥姐姐的就要担负起这个责任嘛你说对不对。”
“多谢大嫂。”李一尘懒懒地应了一声,不愿与他们再扯皮。“我会搬到山上的别院,离父亲近,也不会吵嚷到各位兄嫂的大事儿。那儿什么都有,你们不用担心。”
“如此甚好啊!”
这下四个人都高兴起来,大嫂扯了扯大哥的衣角示意他讲话,大哥不耐烦地甩甩袖子,再面对李一尘时,便换了副表情。
“父亲生前最疼你,有你在想来也足够了。那个,好好照顾自己。”大哥道。
李一尘点点头,面色无波。
大哥这时却突然破天荒的想再多说两句。
“以后跟弟妹成亲了,再寄信回来,我毕竟是你哥哥,肯定是要来给诶你干嘛……”
后面的,则被大嫂扯住了一把拖远。
再次安静下来。
李一尘定定地望着那四人消失的地方。
宽大的木门,一条高高的门槛横在下边儿,小时候以为是天堑,也曾被大哥背着越过去,后边儿跟着掉鼻涕的二哥跌跌撞撞。
一切,好像还发生在昨天。
“青莲。”
师父已在等他。
“走吧,师父。”李一尘回过头道。
此后,李一尘便在别院居住下来,每日里前往父亲的坟前祭拜,洒扫;每日里翻越一个山头去师父的道观里吃一餐中饭,既可沿途顺便锻炼身法,也是为聆听师父讲课,把新学的剑法融会贯通。
那日初至,师父在看过别院环境后就拿出本剑谱说让他开始潜心修习。李一尘接过剑谱一看,却是吓了一跳,有些不敢相信。
“师父,这是!”
熟悉的灰蓝皮外观,跟儿时所见那本一样。
道长点点头,示意他先打开看看。
“这剑法你小时候便嚷嚷着要学。那时我不教你,是觉得你还不够沉稳,即便学有所成也只会拿去卖弄。不懂这学武之要义,无法将此剑法发扬光大,更是违堕了我道门之名。”
“师父,那怎么现在您又拿出来了?”
李一尘无奈笑笑,听到师父说这话,其实也感觉到有些赧然。他小时候的确十分不得掌控,跟风似的,一刻也停不下来。若读书,那他情愿去河边打水仗;若习武,时间一长便不停喊膀子疼、腿疼,哪里都疼。
偏生他天赋极高,只要一时半刻用了功,那就是极精华的,用父亲的话说,抵得过他那两个兄长加起来还多。
如此,才没被早早劝退,丢出道观。
“你再不开始学,就该学不会了。”道长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木剑,打了打李一尘的腿肚子,然后将剑丢到他怀中。
李一尘正好接住,那道长便侧过身拿出另一把木剑,一边拂一边接着说:“赶紧学会,然后你就可以接我的班了。”
“啪——”
木剑不知为何掉在了地上。
往上看去,李一尘正松开两手,笑得无辜。
“师父,意外呀,真的是意外。您刚才说什么来着?学这个吗?学,我肯定学会!您就放心吧。”
说罢,便抱着剑谱飞身跳上一棵大树。
繁茂枝叶间,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正笑着往下看,不时踢踢腿,在听到下边儿传来呼唤时,又捧起书本认真研读起来。
“青莲!”
可怜地下的道长是走也不是上也不是,活像回到了自己还算年轻时,也曾对着一个小子吹胡子瞪眼,无可奈何。
得,这仙人之姿啊,看来注定与自己无缘。
自那后,李一尘未曾懈怠过一天。
他虽然生性好玩,但于重要的事上不会马虎,不过是在小师弟来时逮着机会逗上两句。小娃娃长得嫩生生,板着一张脸做大人样,怎么看怎么怪可爱。
记得出川时还没有这么个小师弟呢,不知师父从哪儿带来的,但肯定是准备要好好培养的。他摸了骨,发现师弟也是个骨秀神清的好苗子,精心栽培,未来可成大器。
于是李一尘也半开玩笑的问师父,怎么不挑一个可塑之才,这剑法变化多端威力无穷,怎么看都由师弟来习更好,还有继承门派,也一并交给师弟多好?至于我嘛,就是个闲人,可不想天天把自己拴在一个位置上。
这话一出,果不其然换来师父一顿加练。
“看来你精力旺盛一点儿都不累?”师父盘腿坐在屋里的蒲团上,敞着门,悠悠道。“那就再练两个时辰。”
末了招招手吩咐起身侧的小徒弟。
“青爻,你去帮帮你大师兄。”
“是。”
小娃娃作了一揖直接朝他走来,正在练招的李一尘见状不得不赶忙停下来,有些无奈。
“师父啊,师弟还这么小,连剑都拿不稳吧?你怎么能叫他陪我喂招呢?”
说罢爱怜的看向徐徐走来的小师弟,温声道:“青爻乖,一会儿师兄给你做竹编鸟怎么样?”
“我可没让你打师弟。”屋内,师父的声音传来。“你继续练。青爻,开始吧。”
没办法,李一尘只好握紧剑继续重复一遍遍剑招,试图从每一次演练中感受到连贯身心合一的美感,如果能做到一气呵成的速度,那么即使外力阻碍再大,也抵不过这一套剑法下来的杀伤力。师父交给他的这本剑谱,着实乃惊艳绝伦,不知他老人家是如何创造的,真令人好奇啊。
就在这时,小师弟的声音传来。
李一尘一愣。这是经书中的语句。
“请师兄作答。”青爻站在院旁道。
于是立马反应过来师父是要帮助他在这些语录中体悟,发现,既是修心,也为强身。门里的经书他以前就翻遍了,但从未想过能与剑法一起使用,之前听师父讲课,只觉禅语如心灯,虽有些许点醒之意,未将之与修习剑法相联系。
是以,一个问,一个答。
院中,飒飒山风声,读书声,与剑器琅琅。
竹影乱,露晶莹,凝结了一夜的水珠哗哗洒,被风吹到何处就要在何处浸润大地。
不过显然,它们有更好的去处。
李一尘答出一道,便回手用剑尖挑起院里石桌上一盏瓷杯甩上半空,接着脚步轻点,径直上了一根繁茂修竹,在茶杯掉下的一刹那稳稳接住。
潇潇竹雨,李一尘就在这绿意里穿梭,翻跃,不多时,端着盛满的杯子施施然落地。
而身后刚才还摆舞的竹林霎时间安静下来。
落下尖锐的叶片插入进泥土里。
将手中的瓷杯轻轻放下,李一尘背剑一笑。
“师父,可要用这水来煮新茶?”
山上不知年月,但总觉得时间溜得飞快,一切都悄悄发生了变化,比如儿时常去的那家卖糖霜芋头的小店。下学后常带着一帮同窗呼啦啦地涌到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一个个举起手,都想自己捧住老板递来的一大包甜芋头。
老板举棋不定,李一尘笑着接过,提出门平铺在路边的槐树下,然后站在一边,就等着那伙崽子扑上去哄抢。
等再大些时,他终于可以喝酒,虽然三岁时就偷偷尝过杏子酒的滋味儿了。最爱去的还是西北街最深处那犄角旮旯里的一家酒铺子,虽然偏僻得不像话,却有他认为最好的酒。
特别是那街尽头种了一树桃花。
风吹过,粉花飘落枝头,莫名让这杯中酒都更清冽甘美了。
不知如今,那家店还在不在。
刚从消失的小食店出来,李一尘心情忐忑。
所幸还在,只是主人换了,变成一个年轻女子。
李一尘照旧准备打酒,只是遗憾那棵桃树却不在,亮堂堂的阳光跟风都直挺挺地往身上来打来,终归少了点儿韵味在。
问了问,才知前两年砍了。
“这些年生意不好做,不瞒您说,您还是今天我们第一位客人呢。唉,酿酒卖酒的活儿又累又脏,还天天守着,多枯燥啊?我命苦,去长安是不指望了,但离开这地方还是能的。诶,客官,这是最后一批酒了,给你半价啊?”
女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不知究竟想表达些什么,李一尘听得无聊,想起桃树也被砍了,大感索然无味,只觉与粉嘟嘟的花朵相比,这女子可就差远啦。
提着一小壶酒往外走,不想又在路口遇到了一位故人。
李一尘先是惊喜。
“青砚?”
路口的年轻男子扬起一脸笑容,脸庞熟悉,却似乎难以与记忆里那个人重合。
不过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李一尘一时不想再思考其他事。
“青砚,你终于回来了!”直接上前揽住了二师弟的肩膀,李一尘勾唇一笑,将酒壶也顺势扔到了师弟怀里。
“师父跟我说你外出游历,我当你也要像他年轻时那样出走十几年呢!还好还好,咱师兄弟又见面了。走走走,咱们回去见师父,你肯定跟我一样想念师父做的莼菜烧豆皮了吧?哈哈,晚上一起喝两杯!”
青砚比他小不了多少,两人一前一后入门,虽然青砚从小就乖巧的称他为大师兄,李一尘心里却是将这位二师弟当做好朋友的。
“你怎么找来的?刚才真巧啊。”
李一尘心情好,并未用轻功上山,而是不时钻进竹林里劈竹条来编东西,旁边的男子见他玩心还是这么重,不由得一笑。
“师兄你忘了,你出川前带我去过。”
竹林里凉风瑟瑟,光影斑驳,李一尘轻笑,放下了手中的竹编鸟回身面向脚程稍慢还在几步台阶之下的二师弟。
“是了。诶,那就再尝尝这酒与那时可有不同吧。那儿的老板换了人,若是配方也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