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惨咯!哈哈哈哈哈——”
“没什么不同。”
男子仰视台阶之上的李一尘,埋头缓步跟上。
“你走后,我常替你光顾。酒,难喝极了,不管喝多少次都难喝极了。这种东西,我还是不明白师兄到底为何那么爱喝。”
太阳在重重台阶的最顶端显露出刺眼的金光,李一尘被问得噎住,竟一时没法回答。
“这,想喝就喝了。需要什么理由?”李一尘答道,回身一面后退上山一面看向二师弟。
“青砚,怎么又苦大仇深起来了?这样可不行啊,不如来跟师兄比赛吧!咱俩比比谁先上山见到师父。哈哈,记得你小时候经常输,每次输了就哭鼻子,现在还会这样吗?来让我刮目相看吧!”
说完,便运起轻功飞上树看不见了。
男子还立在原地,目送大师兄潇洒又快活的背影再一次消失在视野里,只是这回他不会再哭着追上。相反,他笑出声来,很快被风一卷,顷刻间消散。
“师兄啊,你总是这般。”
回去时,竟看见师父正等在山门口,像早就知道还会有人前来一样。见到二徒弟的第一眼,仙气飘然的老道长没有多言,良久问了一句话。黄昏的山风吹拂,阴影拉长,才发现师父已经形销骨立,日薄西山。
“青砚啊,你回来啦?找到答案了吗。”
“这不重要。与您无关。”
被叫作青砚的男子同样语气淡淡的,看不出一丝重逢喜悦之情。似乎不在乎师父会否动怒,更不在乎自己内心真实想法。
李一尘看着师徒俩一来一回,感觉到气氛不对。他不在的时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于是也问了出来,但青砚不答,师父也背过身去,让他无所适从。
接下来的几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对劲,小师弟青爻并无不妥,但师父常单独把青砚叫到屋内,每当他想上前偷听之时,里面就传来了砰砰砰地碎裂之声,然后是一阵极强势的威压冲出,震得木门抖颤。
若是他们再继续这样下去,李一尘都几乎要怀疑是不是师徒俩在打架了。
本着和谐友爱的精神他正想冲进门内阻止之时,门就忽然开了,师父跟青砚皆看向他。
“青莲,你与你师弟打一场。”
师父缓缓道,却认真得很,不像在开玩笑。
但李一尘还是忍不住发笑。
“我们时常切磋过招。师父,是想要换花样吗?不如叫青爻在旁也考考青砚吧!”
他照旧活跃起氛围,然而这一次,师父不再搭理他的提议,态度异常坚决。“拿出你们的全部所学。”师父道。“让我好好看看你们这些年都学到了什么。”
转身返回屋内,透过敞开的门,师父盘腿而坐,烟雾缭绕,在静静燃烧的黄铜香炉后,隐约可见是闭着眼。
青砚握剑挡在面前。
李一尘不得不将思绪视线都收拢。
“好师弟,你可得让着我点儿。”李一尘扯开嘴角笑了笑,颇有几分求饶味道。
“你比我先学习到师父的绝学,你知道我什么水平。师父要我们毫无保留,不知是作何安排。也许还和以前一样,那我们就还是拿木剑比斗吧。”
“师兄何必自谦。”
青砚默不作声的听完,隐晦一笑。
他这个师兄自来聪慧机灵,虽贪玩以致常将武功荒废,但天赋傲人,稍加努力便可一日千里,最后还是将基本功打得比谁都牢靠。同时不忘了学文,二十岁就考中状元,荣耀蜀地。
这样的天生英才,难怪能说放弃就放弃。
就连性格都是一样恶劣,你以为他在自谦?其实他恃才傲物,目空一切,纯粹拿你耍子玩。
青砚不是瞎子,更何况从小相处。那通身的泰然自若如生来一般,不过小时候是羡慕,如今是厌恶。
“师父说了要我们拿出全部所学,师兄是没听见?你一走好多年,不知武艺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没关系没关系,师兄高才,连小时候我要偷偷教你师父的绝学都拒绝了,还有什么能难倒你?说不定我还打不过你呢!”
说罢握紧剑先摆好了架势随时准备进攻。
李一尘听得摇头一笑。
但他也没有再说话,随手抄起一把剑,李一尘直视着对面的青砚,直感到山风都安静下来,鸟鸣皆销声匿迹时,霍然发动了攻击。
这一赛,远望去就像是与儿时的重叠。
这一战,不知目的为何,残忍又留情。
剑器铮鸣,不大的小院,四野草木亦随之摆动,离得近的,当即便被拦腰折断了。
“哐当——”
停下一刹那,他额上一颗硕大汗珠滴落。远远看去,那是一幕流光停驻;凑近细观,飘飞的发丝遮掩与衣袂翻卷,令人来不及细看是否有一汪水光,晶莹到像是从月上流下来的一样就只见狂风吹来,一簇银光如闪电般架在了脖颈旁。
李一尘垂下眼看颈边的剑。
又抬起眼笑望近在咫尺的师弟。
“青砚,还是这么厉害。”
他音色温柔,眉目如画,怎么看怎么无暇,跟记忆里一样。青砚甚至怀疑,只要自己开口,他是不是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带着自己去喝酒,去玩耍,去领略风,去感受人。
想到这儿,男子不由得一颤。
“师兄瞧不起我,也不必弃剑来自毁。”男子变了脸色,嗤笑道。“不过一场比试,师父都还没阻止,你凭什么弃剑?”
退后几步,男子将剑尖对准李一尘的咽喉。
“捡起来。接着打。”
命令般的语调,不容置喙的姿态。
李一尘叹了口气。
“同门之间理应点到为止,你刚才却招招杀招,这不是切磋是生死搏斗。师弟,你知道学剑是为了保护师门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不是为了耀武扬威,更不是为了戕害同门。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还有事,明天见。”
背过身,李一尘欲离开,然而身后又传来一句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出现的话。
“你没资格保护师门!”
师弟高叫道,李一尘听到这话就停住了脚步。
错愕,不解,接着又传来更多指责的话语。
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哪个大师兄会抛弃师弟们去做官?还一考一个状元,你这么厉害,怎么又灰溜溜的回来了?权力的滋味儿尝腻了,你想回来博取谁的同情!”
“你尽到半分作为大师兄的责任了吗?师父生病时,你在吗?从小就想着考试,入京,做官,我还以为权力有多好,能分了你的心。”
“没想到去了长安才知你都混成了什么样。青莲,你真令我看不起,你这个背叛者,没资格做我的师兄,更没资格继承师门!”
……
李一尘垂眸不语。
亲近之人,原来也能化出锥心利剑。
也许是人之常情,终归叫人心寒。
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寒月剑,李一尘缓缓转过身,面向院中的一切。
天已经黑了,房内始终一言不发,只闻到袅袅檀香,繁星下,师弟青砚满脸怒气,却好像与那个哭着追上自己的孩子愈发近了。
于是李一尘又淡然地笑。
“你受苦了。青砚。这次回来,别再走了。”
寒月银光,草木萋萋。
山顶上,风吹过,悬崖边,一白衣人随意坐着,身旁,还散落几个空酒壶。
细碎的歌声,消没在逐渐停驻的风声中。偶尔又高昂起来,接着响起叮叮铛铛的敲击声,拨草一看,原是那碑前的人拿着剑在剑身上轻叩。
他唱着不知名的小调。
唱罢,叹了口气,对手中的剑轻言细语。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好月寒,你说这世间难道真无长生之法吗?”
蓦然自己笑出声来,李一尘喟叹一气就地仰躺了下去。见头顶,群星闪耀,浩瀚生辉,光芒连接宛如一条条洁白的丝绸缎带,又像一条条指引的路,沿路前行,可前往人想去的任何地方,忽然想,也许那就是天上的仙人飞过的轨迹。
脚跟一踢,土块混着石子滚下悬崖。
若即刻羽化飞仙,只需踏出这一步。
多简单,他也许看到了漫天神明在向他招手。
可他眼中又绝无向往。
是为什么呢?
恍惚间想起那日与师父的对话。
“想要成功,难道就必须不择手段?”
“是。谋不义之财不正之位必须如此。”
“可我只想学父亲那样做个好官,施展才能造福百姓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可权与剑不同,无法完全分割,其中原委你应该晓得。不然,也不会辞官了。”
“……是。是月寒救了我。”
“那你现在还追求长生吗?”
……
李一尘还记得那天自己的回答,他说:“我才知道,原来我所求的从不是什么长生。”
亦记得那日师父望着他欣慰的笑。
那是他第一次终于懂得了师父的教诲,懂得了为何师父不希望他入仕,亦点头同意了。
比起强迫,亲身经历更重要。
所以也同意了青砚前往长安寻找自己,寻找那个答案吧?除了一开始,李一尘感受不到半分惊讶,毕竟师父从来待他们一视同仁,毕竟他轻舟已过万重山,迈过了心底里最难的那道坎儿。
月色下,他捧起身旁的剑轻轻一吻。
许是与师弟的对话让本已安静的回忆变得躁动起来,此夜,李一尘于梦中回到了那年。
他正式入仕为官的那年。
翰林院里忙的人很忙,闲的人闲出花儿来。
他有想过去更好更能发挥实干的职位,但没想到去了翰林院,除了殿试那天见过皇帝一面后直到辞官才匆匆最后一见。
他的为官生涯,全权由宰相做了主。
宰相就是他的皇帝。
皇帝家,自是雕栏画栋,堆金积玉,华丽异常。可惜与在翰林院里一样,他也只能干些与理想毫不相干之事。
写诗逗趣,弄花遛鸟。
父亲所说的神圣都是假。
比起匡时济世之杰构,琼章天葩之赞颂显然更得仙人眼。
有了琼瑶,自然得有盛放之器具。
仙人的住所,他来不及细观。
拂开重重纱幔,光线也越来越昏暗。脚下铺的地毯软得几乎要跌跤,李一尘越走越忍不住想,宰相大人真会在这种地方办公?
明明那于小子说的是吃饭,怎么丫鬟却将他领到了这名为老爷办公之处?
说什么秉烛夜谈,他在朝为官,宰相也在朝为官,传到皇帝耳朵里还不知要变成什么样,然而想起那从未得见的皇帝,李一尘定定神,心想今晚可能就是个日后面见天颜的机会。
思及此,不免握紧了匣中数篇文章。
终于在路尽头看见嵌鎏长案前的太师椅上坐着个人,正埋头书写看不清样貌,但垂下的长须跟大指拇上的玉扳指表明那就是当朝宰相。
他李一尘未来济世安民的第一站。
房中安静过甚,唯纱笼里的火芯子偶尔一两下噼啪声,似察觉到有人前来,宰相停笔抬眸,鹰目直视来人。
李一尘不卑不亢地上前作揖。
“拜见大人。下官翰林院待诏李一尘。”
礼毕兀自起身,即使宰相未叫先起;原地站如松,跟有无看座无关,毕竟昏黄的光线能遮掩阻碍的仅仅是肉眼罢了。
“呵、”
宰相忽然笑出声来。
“这不是状元郎嘛!可叫我看着真人了!”
说着一边起身想凑近细观,一边嘴里夸赞,将李一尘赞得天上少有地上绝无。
“面如冠玉,文采斐然。好少年,好儿郎啊!你的容貌与你的诗篇一样动人。”
“大人谬赞了。”李一尘侧了侧脖子,不动声色的退后一步。
察觉到他的抗拒,宰相笑了笑,装作什么都没发现,不过微微俯下的腰略略抬起,给彼此一个更安全的距离与空间。
“我那犬子嚣张跋扈惯了,平日里定常惹麻烦,你与他都在翰林院,可要多担待些,莫与他一般见识。”
极平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