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信自杀了。
在魏康他们去门口迎接警察的时候。
他去了那个脏兮兮的,昏暗的阁楼。
这里有大量的木制家具,全都是妈妈和爸爸结婚时用的。
他的妈妈和爸爸因为一个共同的爱好认识,他们在一起经历了很多,走过了很多路,最后终于修成正果,结了婚,有了他。
他很爱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很爱他,就算他是个有问题的小孩,他们依旧爱他。
他想,他真是一个幸福的小孩。
可是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妈妈看起来好像就不那么开心了,他们经常吵架,每一次都吵得特别凶。他很害怕,总是一个人躲在衣橱里,可是他们吵架的声音却还是传了进来,让他痛苦,让他崩溃,他捂着耳朵在哭,却还是能听到。
妈妈经常抱着他哭,他问为什么。妈妈说,她在忏悔。
他不懂什么是忏悔,他只知道妈妈很难受。于是他捧着妈妈的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对她说,妈妈不要忏悔,小信不想妈妈难过。
于是妈妈笑了,抱着他一边笑一边哭。
他很茫然,因为他感觉妈妈好像更难过了。
爸爸妈妈每天都在吵,他们越吵越凶,他的妈妈像个疯子,一直在说他们那是在杀人,应该受到惩罚。于是爸爸生气了,用力掐着妈妈的脖子,说她要是敢说出去,就让她死。
然后他就看到,妈妈被爸爸掐死了。
妈妈死得可怜,眼睛都闭不上。
爸爸看到他在门口,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他跑过去抱住爸爸,说他害怕。
爸爸对他说,妈妈做了不该做的事,他没办法。
他看到爸爸把妈妈搬到了阁楼,藏在旧衣柜里,他还看到爸爸把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换了一遍,和妈妈一起,藏进了阁楼。
爸爸说,这里是妈妈的新房间,她以后都会在这里,不出去了。
他知道妈妈死了,他也知道爸爸在骗他,可是他真的太爱爸爸妈妈了,只要他们还能陪在他身边,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他应该开心的。
就像爸爸说的,妈妈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于是这里成了他的秘密基地,爸爸不会过来,他每天都可以陪在妈妈身边。
他看着妈妈一点点腐烂,却一点也不嫌弃,因为这是他最爱的妈妈。
他捧起妈妈正在腐烂的头颅,学着妈妈的样子,轻轻在上面印下一个吻,再放下去的时候,便是森然的白骨。
妈妈已经死了十五年了。
家里来了个新的钢琴老师,老师长得很好看,对他也很好,教他弹钢琴,给他讲故事,陪他做各种小游戏。而且老师很厉害,老师知道妈妈住阁楼里,说想去见一见妈妈。
他很高兴,因为他的妈妈已经很久没见过其他人了。
于是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带老师去了阁楼,那个只有他能进去的地方。
他问老师,我们是朋友了吗?老师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他说,我们是好朋友。
他扑到老师怀里,说他好喜欢老师。
他和老师有很多秘密,他带老师去了爸爸的房间,带他看了爸爸的保险柜,他还带老师去了爸爸的书房,给他看了很多很多爸爸的秘密。
他向老师邀功,老师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说他真棒。
那天,爸爸说老师要住在他们家。
他很高兴,他问老师高不高兴,老师摸着他的头说,高兴。
可是他看得出来,老师其实并不高兴。虽然他在笑。
……
爸爸死了,他很难过,但是他又很开心,因为爸爸可以和妈妈在一起了。
老师说他是凶手,他很难过,但是没关系,他很快就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
这件事他想了十几年,终于找到了机会。
他想对老师说,谢谢你。可是老师在楼下和警察说话。
他从窗户里最后看了老师一眼,去阁楼拿了早就准备好的汽油,洒在他的房间,爸爸的房间,爸爸身上……一直洒到了阁楼里,妈妈的身上……他的身上。
火光中,他感觉到了痛苦,可他怀里抱着妈妈,他感觉无比幸福。
只是有点可惜,没来得及对老师说一声谢谢,也没时间把妈妈带到爸爸身边。
不过没关系,他们马上就要见面了。
……
这场戏是林眠生在这部电影中的最后一场戏,同时也是他的杀青戏。
众人都在为他鼓掌,方鹤走到他面前,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黑灰。
上一次,是林眠生看着方鹤杀青,看着他走完属于顾成的一生,这一次,是方鹤看着林眠生,走完了属于储信的,短暂而又悲凉的一生。
方鹤说:“恭喜杀青。”
林眠生还没从刚刚的情绪中缓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笑着对方鹤说:“谢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形成了一条莫比乌斯环,他看着方鹤,过往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开始,方鹤对他说:你好,我是方鹤。
一直到现在,方鹤微微笑着,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不用客气。”
林眠生没有办杀青宴,他只是回房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在箱子里翻出许久未戴的耳骨夹,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夹在了耳朵上。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林眠生一时间竟然觉得有点陌生。
少了点无忧无虑的轻松,多了点说不出来的怅然,明明还是同一张脸,看上去却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捧了把凉水扑脸上,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任由冰凉的水珠从手臂上往下滑落。他捂着脸,缓缓趴在洗手台上,维持着这个姿势很久,终于还是没忍住,呜咽着出了声。
他想,他果然还是舍不得,比方鹤的舍不得要浓烈很多。
在离开之前,方鹤请他吃了顿饭。只有他们两个,没有别人。
出乎林眠生意料的是,方鹤并没有带他去什么大饭店,而是驱车带他去了一个有些破旧的小巷子。
方鹤在巷子口停车,从车后座拿了两顶帽子和两个口罩,递给林眠生一个,“戴上,小心被别人认出来。”
林眠生不喜欢戴口罩,而且他只是个小透明,刚想说不用的时候,方鹤解开安全带,倾身上前,帮他把口罩和帽子都戴上了,只留一双明媚的眼睛在外面。
方鹤眼角弯了弯,自己也戴上口罩和帽子,弹了下林眠生的帽檐,“你现在已经是个小明星了,这里不比小县城,人多,万一被别人拍到会很麻烦。”
林眠生想了想也是,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现在天气已经有些凉了,方鹤又拿了件棒球服给林眠生穿上,他看着林眠生耳朵上镶嵌着淡蓝色碎钻的耳骨夹,眼神暗了暗,抬手轻轻摸了一下,说:“晚上冷,小心着凉。”
方鹤的指腹有些粗糙,摸得林眠生耳朵有些痒,他下意识侧过脸,突然庆幸起自己戴了口罩。
比不上市中心的灯红酒绿,这里都是一些老旧的居民楼,挤挤攘攘地挨在一起,看上去逼仄又压抑。路边都是一些拖着三轮车的小摊贩,卖什么的都有,这里人很多,路又窄,他们甚至都没法并排走在一起。
方鹤牵着林眠生的手,走在前面,带着他从人群中穿过。
一开始林眠生还有些退缩,怕被别人看到。方鹤却紧紧抓着他,对他说:“没关系,我们戴了口罩。”
说是这么说,但即便已经把自己全副武装,方鹤在人群中依旧是那么的显眼。他好像天生就应该是人群中的焦点。
但林眠生什么都没说,只是不着痕迹地紧紧握住方鹤,握得两人掌心里都出了汗,也没有松手。
方鹤停在一家有些老旧的小餐馆面前。
“就是这里吗?”林眠生抬头看着,疑惑地问道。
餐馆的招牌上写着“小赵饭店”,应该开了很多年了,颜色都快掉光了。店门口的推拉玻璃门敞开着,里面坐了很多人,看着似乎都是附近的居民,一股饭菜香和酒香味从里面飘出来,时不时传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方鹤笑了下,捏了捏林眠生的手,侧头看着他,“嗯,就是这里,味道挺好的。”
林眠生从来没来过这种苍蝇馆,他觉得很脏,外面看起来脏,里面的桌子摸起来也有些黏糊糊的,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方鹤问老板要了个小包间,包间是真的很小,站起来就连转个身都困难。
“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方鹤坐在他对面,将一张被塑封过的菜单推到他面前。
林眠生看了眼,都是一些常见的菜,他点了两个自己喜欢吃的,抬头问方鹤:“方老师要吃什么?”
方鹤笑着摇摇头,“请你吃的,你点就行。”
于是林眠生又点了两个菜和一个汤。
等老板拿着菜单关门出去了,林眠生好奇地问道:“方老师,你以前来这里吃过饭吗?”
方鹤从旁边抽了两张餐巾纸,叠成块,慢条斯理地擦着桌子,说:“嗯,好多年前了。”说着他又笑了起来,问道:“很奇怪吗?”
林眠生认真点头,“嗯,很奇怪。”
方鹤问:“哪里奇怪?”
林眠生说:“就是,这种小苍蝇馆,感觉不太像方老师会去吃的样子。”
方鹤将擦过的纸巾扔到垃圾桶,又将林眠生面前的那份餐具拿过来拆开,用茶水过了一遍,倒了杯茶,送到林眠生面前,“那你觉得,我应该去什么样的餐馆吃饭呢?”
林眠生皱着眉,单手托着下巴,认真思考着,“感觉应该是那种,很干净,很优雅的地方。”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感觉不会像是这样的小馆子。”
方鹤没忍住笑了,口罩外面的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他对林眠生说:“我以前经常来这里吃饭。”
林眠生有些惊讶。
这时老板过来上菜,是糖醋排骨,冒着腾腾热气,闻起来酸香扑鼻。
方鹤摘下口罩和帽子,从筷筒里拿了两双筷子,同样用热水过一遍,递给林眠生一双,“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林眠生也摘下了口罩帽子,夹了块排骨到碗里,吹了吹热气,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顿时眼睛一亮,连忙夸道:“好吃!”
方鹤又夹了一块给林眠生,笑着道:“多吃点。”
见林眠生吃得开心,方鹤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大概是十多年前吧,那时候我刚出来打工。”
林眠生闻言一愣,嘴上的动作也慢了点。他想起网上有关方鹤的资料,刚出来打工,应该是十六岁的时候吧。
方鹤笑了下,继续说道:“那时候我手上一共只有五百块钱,租了间地下室,两百块一个月,大概只有五平米大,只能放一张床和一个椅子。每天就去影视城里找活,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有一两百,运气不好,就连演个尸体都排不上队。”
“那时候每天就吃剧组的免费盒饭,没有盒饭的话要么饿着,要么去买两个馒头。等钱稍微多点的时候,我就去吃那种快餐。”说到这方鹤顿了下,对林眠生解释道,“就是那种个人开的小食堂,种类丰富,价格便宜,都是些农民工,还有我这样的人去吃的。”
那种快餐林眠生高中的时候在学校门口见过一次,就是一个铁皮车,里面有好几个桶,桶里是不同的菜。那时候林眠生还觉得看起来太脏,感觉吃了要拉肚子。
他怔怔地看着方鹤,完全没想到方鹤竟然还吃过这些。
包间门又响了,方鹤说了声请进,老板推开门进来,看到方鹤,愣了下,随即脸上就露出了开心的笑,“我刚就觉得有点像,没想到还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啊。”
方鹤笑着回道:“和朋友来吃饭,外面人太多,不方便。”
老板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你现在是大明星了,我知道的。”
和方鹤简单寒暄了两句之后,老板就又出去了。
林眠生这才问道:“方老师,你认识这里的老板吗?”
方鹤说:“嗯,我在这里打过工。”
“打工?”林眠生更惊讶了。
新上的菜是一盘爆炒猪肝,方鹤夹了两片放林眠生碗里,眼神陷入了回忆,“在影视城里做群演到底还是不稳定,最穷的时候连饭都吃不起,就在外面想找个地方打工赚钱,看到餐馆说要招人,我就去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