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故事进入高潮,正义得以伸张,凶徒伏法之时,公子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故事尾声落下,茶馆里一时寂静无声,仿佛所有人都还陷在那扣人心弦的情节之中,心中余韵未散。
而就在此时,公子却忽然“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利落,袍角微微扬起,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
他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把沉甸甸的银子,扬手“啪”地拍在桌上,带着几分豪气。
银两相撞,发出一声脆响,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好,讲得好!今天这茶馆的账,我包了!”
他扬声赞道,笑容张扬:
“说书的,这些是赏你的!”
正当贵公子豪情万丈地大赏四方、茶馆里一片热闹时,沈容端的目光却悄然越过了他的身影,落在了门口。
只见,茶馆老板的夫君正怒气冲冲地往店里走来,脚步踉跄,脸色酡红,明显是宿醉未消的模样。
她心中微微一紧,手中的茶壶不由得攥得更紧了几分,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人一进门,便四下张望,目光扫过众人,最终锁定了沈容端的身影,脸上的怒火更甚。
他脚步沉重,一路直冲到她面前,气势汹汹地吼道:
“赔钱!昨天你打碎了我家六个茶碗,一个碗三十文,一共一百八十文!你现在就给!不给,我就去报官!”
他的嗓音粗糙嘶哑,带着几分酒后的臭气,整个人显得格外凶狠。
话音未落,便伸出手掌,狠狠一拍桌面,桌上的茶碗被震得轻轻一晃,店里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公子正在兴头上,却被这粗鲁的吵闹声硬生生打断,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厌烦地“啧”了一声。
他懒洋洋地转过头,语气中透着不耐:
“你吵什么吵啊?不就是几个茶碗吗,就敢来污小爷耳朵清净!行了,别嚷嚷了,看她那副穷酸样,你就是把嗓子吼破了,她怕也是赔不起的。一百八十文是吧?小爷给了,还给你凑个整!”
话音刚落,他潇洒地从怀里掏出一锭银灿灿的元宝,随手拍在了柜台上。
声音清脆,震得周围人一愣。
柜台上的银元宝,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耀眼的光芒。
就在这时,下人们拿着伞,鱼贯而入。
公子摆了摆手,毫不在意地扬长而去,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弟此起彼伏的吹捧:
“叶少果然威武霸气!”、“不愧是叶少,仗义疏财!”
老板夫一看到那锭闪闪发亮的银元宝,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赶忙把它揣进了怀里,刚才那股怒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随后,他整个人像上了发条似的,转身拔腿就往外跑去。
老板走出来,目送着老板夫欢天喜地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声,眉眼间满是无奈与些无力。
沈容端看着她的神情,轻轻抿了抿唇,想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便随口问道:
“刚刚那个叶公子,是谁啊?”
老板回过神来,想了想,说:
“姓叶,模样生得极好,又出手大方,按理说应当是叶首辅的独子了。这位公子虽说整日不务正业,光顾着和那些富家子弟一块儿斗鸡走狗、吃喝玩乐,但他模样好,家里有权有势,想嫁给他的姑娘可是多得很,怕是连门槛都快踏破了。”
……叶首辅?
沈容端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于是继续追问道:
“他叫什么?”
老板皱眉细想了一会儿,犹疑道:
“好像是叫……叶和凝。”
闻言,沈容端一怔。
这个名字,她是听过的。
来皇城之前,沈容端曾在给挽澜的信中随口提了一句,自己的下一个目的地。
没过几天,挽澜的回信便到了。
出乎意料地快。
那封信比以往长了不少,信纸上满满当当,字里行间充满了愤懑与嘲讽,重点痛骂了当今的首辅叶世忠,说他是如何的不仁不义,手段肮脏,两面三刀,任何一个有情有义的人都不屑与之为伍。
而他的独子叶和凝,更是顽劣荒诞、不学无术,简直是十成十地继承了他父亲的秉性。
沈容端当时看完信,只当作是挽澜发泄情绪,像翻阅一本话本子似的,草草一笑,便搁置在一边,没怎么放在心上。
毕竟,首辅叶世忠是朝廷重臣,地位显赫。
而自己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怎么可能有机会碰到他们?
更遑论与这些权贵子弟扯上什么关系。
可世事难料,她竟然真的在这里,碰上了那个叶和凝。
不过也罢。
不过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罢了。
是一百八十文的交集。
过了几日,皇城依然秋雨绵绵。
沈容端按惯例去茶馆上工。
刚掀开帘子,迎面便见老板顶着一双被打得乌青的眼圈,脖子上还有明显的擦碰痕迹。
沈容端眉头微皱,脸色沉了下来。
老板强忍着疼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他昨天去赌坊,又输了。”
她的笑,让沈容端想起了自己的娘亲。
这是她母亲每次收拾完父亲心直口快惹下的事端后,回到家,看见她和姐姐时露出的笑。
想到这里时,沈容端拿着烫水的手颤了颤,洒在了手背上。
原来,她常来这个茶馆,是因为老板有几分像她的娘亲。
到了下午,沈容端早早离开了茶馆,快步走到赌坊附近的一条偏僻巷子。
她靠在墙边,冷冷地注视着从赌坊里出来的每个人,目光如刀。
终于,她看到了垂头丧气的老板夫。
他刚踏出赌坊的大门,就被一只手猛地扯进了阴暗的小巷。
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一脚踹倒在地,伴随着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他痛苦地哀嚎起来。
他颤抖着抬头,只见一道人影笼罩在他上方。
沈容端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踩住他的胸口,声音如寒冰一般刺骨:
“你敢打她,我就打你。”
随即,拳脚如雨点般落下。
老板夫惊恐地乱叫,翻滚躲闪,口中不停地求饶,模样狼狈不堪。
然而,沈容端的拳头没有丝毫停顿,毫不留情地继续招呼在他身上。
忽然,巷外传来一声震怒的喝斥:
“住手!”
沈容端连头都懒得抬,继续踢向脚下的老板夫。
然而,那人不依不饶,执意要靠近:
“我让你住手!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殴人,你知罪吗!”
听到这倨傲含怒的声音,沈容端心中一动,觉得有些耳熟。
忍不住抬眼望去。
只见一身穿青黑色兵马司布袍的叶和凝,眉目严峻,朝她步步逼近。
他紧紧握着短刀的手,不住颤抖着。
沈容端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倒霉。
——这位纨绔公子,怎么会跑去兵马司当差?
——难不成是那日在茶馆听了巡捕的故事,一下子血气上涌,跑去找他爹要了这个差事做吧?
无奈之下,为免事情闹大,沈容端只好收了手,随着叶和凝往指挥司走去。
一路上,叶和凝不停地追问:
“你是谁?”
“为什么打人?”
“你知不知道这样是犯法的?”
沈容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只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刀不是那样握的。”
话音刚落,叶和凝脸色一沉,气得脸色通红。
握着短刀的手,也被他藏到袖子之下。
到了兵马司,沈容端面色淡然,简明扼要地解释道:
“那个男的找我借了钱,拿去赌坊挥霍光了,至今不还,我才会动手教训他。”
叶和凝眉头微皱,一边听她讲述,一边认真在簿子上记下每一个字。
看样子,他完全不记得那日在茶馆,自己曾给他倒过茶。
沈容端看着他垂眼认真写字的样子,随意想道。
“在这里,签字按压。”
写毕,叶和凝起身,递给她那张纸,让她在最下面签名。
沈、容、端。
叶和凝看着她一笔一划,有些笨拙地写,在心里默念。
她的字不算好看,像自己刚学写字时写的。
字迹稚拙,有点歪歪扭扭,没什么笔画可言。
他的视线不经意间又瞥到她鼻梁上的那颗若有若无的痣,心中闪过一丝熟悉感。
总自己似乎见过这个叫沈容端的男子,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可是,是在何处见到的呢?
他不太想得起来了。
抬眼,屋外潺潺的雨,打落了一片红得正艳的枫叶,静静飘落在窗边。
没过多久,老板得知了此事,急匆匆冲来了兵马司。
听闻她与沈容端有关,就被带去见了负责此案的叶和凝。
叶和凝原本以为老板是要来替自己的丈夫讨个公道,没成想,她一进来,竟扑通跪在地上,哭着恳求他放过沈容端。
第一天上任,就遇见这团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叶和凝头疼地坐在桌前。
——这和说书人说的那种快意江湖、痛快淋漓的捕快故事,怎么完全不一样?
然而,随着老板含泪细数丈夫如何嗜赌成性、无耻无赖、挥霍无度,甚至对自己动辄拳脚相向,叶和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再听她讲到沈容端仗义出手、为她出头的事迹时,叶和凝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怒气冲天:
“和离,你们必须和离!”
——这时,他才有了点主持公道的畅快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