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迪把车子拧到最大码,半个小时后,终于回到了家。
大黑趴在门口,耷拉着耳朵,陆辰站在他身边,神情复杂。
于修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车子上下来的,只是双脚着地的一瞬间,险些跪倒,陆辰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于修夏跌进他怀里,身上被雨浇透,打了个寒颤,陆辰感知到,心脏狠狠一抽。
他想抱紧于修夏,但于修夏很快推开了他,跌跌撞撞的跑进院子里,却在看到阿迪妈和王婶抬手抹眼泪的时候,不敢多走一步了。
阿迪随后跟过来,一进屋,大喊了一声:“奶奶——”
于修夏五感回归,不知用了怎样的意志力,走到屋里。水泥地上一大滩粘稠的血液,已经干枯。
老太被人扶到了床上,呼吸微弱,脸色青紫,梗着脖子一直看着门口。
于修夏四肢百骸的血液骤然结冰,他回头对阿迪妈说:“为什么不打120?”
“快打120!”
这时,老太涣散的瞳孔突然清明,她摆了摆手,示意于修夏过去。
于修夏如同牵线木偶一样走到她身边,阿迪已经拨通了急救电话。
老太似是回光返照,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拉住他的手,笑了笑,断断续续的说几句话,因为吐字不清,也因为于修夏大脑只剩一片空白和茫然,最后并没有听真切。
她只是哆嗦着双手塞到于修夏手里一块破涤纶布。
接着,“扑通”一声,阿迪跪在了地上,周遭混乱不堪,哭声,凄惨的叫声,人来人往的叹气唏嘘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揪紧于修夏的心脏,压迫的他无法呼吸,随时都能昏死过去。
陆辰这个时候穿过人群,一把扯过于修夏,把他拉进自己怀里,紧紧的抱住了他。
救护车过来的时候,老太早已阖了眼。
陆辰不让任何人靠近于修夏,把他护在自己怀里,对他说:“于修夏,别怕。”
“别怕,我在。”
于修夏身子剧烈的哆嗦着,眼前猛的一黑,完全失去了意志。
他再醒来的时候,老太已经换上一身寿衣,安安静静的躺在了棺木里。
大脑先于情感接受了这个事实,于修夏掀开被子,呆滞的看向木窗。
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这是比哪一年都严寒的隆冬。
于修夏慢慢挺直脊背,像送走于琴,送走陆广宇一样,送走了老太。
他仍然穿一身黑衣,和阿迪妈递给他的一双白布鞋,腰间系着白绫,跪在大门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只有空洞的眼神能稍微让人感觉到,他是个活人,且能知道疼。
可也只是知道而已,他又不说不喊,不告诉人。
陆辰站在萧瑟的北风里,隔着一个个人头,看向于修夏。
这一次,他承认,他能感同身受了。
于琴去世时,他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看于修夏,觉得他可怜。
陆广宇去世时,他是局中人,开始心疼了他。
这一次,他什么都不是,仍然可怜他,心疼他,而更多的是,陆辰想,他为什么不能替他受苦。
他到底怎么做,才能把于修夏的苦难嫁接到自己身上。
原来,喜爱和在乎到极致的人,真的能切肤共情到他的所有苦和乐,喜和厌。
丧礼办了三天,于修夏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阿迪妈看他恢复了状态,拉他坐下,开始哽咽着劝慰:“小夏,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伤着身子嘞。”
“老太吊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看你一眼,看到你好好的,她才放心走。”
“老婆子欸,种了一辈子地,哪能受得了以后躺在床上让你伺候。”
阿迪妈说完以后,已经泣不成声,于修夏反过来安抚她,好一会儿,才把人送走。
然后,他静默的站在院子里,看着唯一没有翻修过的那面红砖墙,神情恍惚。
他走到老太房间,笑了笑,喊人,半天没有回应,不由皱紧了眉头。
里面是空的。
这一刻,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老太走了。
老太的确走了,急性脑溢血,脑梗的一种并发症。
她生前一直注意着自己的身体,就是怕病起来拖累于修夏,每天都按时吃药,检查血压和血糖,百般忌嘴,不敢吃这不敢吃那,就是想多活几年,多陪于修夏几年。
可是往往越注意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她病的很急,且毫无征兆。
倒下的前一刻,她跟往常一样,弯腰从米缸里舀了两勺子米,准备先把粥熬好,再等于修夏回来,问他炒什么菜。
她走出堂屋,刚跨出门槛,雨天夜色黑,一脚踩了空,直接摔倒在地。
米洒了,老太当时想,她真的年龄大了不中用了,等会把米搓起来喂鸡,再重新舀两勺子下锅。
不就是摔了一跤,她之前又不是没摔过。
可这一次,她却没能再站起来了。
她知道,生老病死,也该是时候了,便没让人送她去医院。
退一万步而言,就算治好了,也是躺在床上一辈子,拖累于修夏伺候。她这双手攥过镰刀,割过麦子,种了一辈子的庄稼,不想废了。
老太不识字,但也知道怎么把体面拆碎剖透,不作难自己,也不作难旁人。
风越刮越大,吹倒了顶门用的木栓。
于修夏一次又一次的往返在老太和院子之间,陆辰默默的站在他身后。
天色愈加的阴沉,开始飘雨,温度骤然下降,陆辰在屋里都觉出了彻骨的冷意。
不知过了多久,于修夏立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了。
陆辰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后,声音沙哑的喊了他一声:“于修夏……”
于修夏回头,看了他好一会,抬手指着对面的红砖墙:“你看到上面的字了吗?”
陆辰回答:“看到了。”
红砖上用刀子刻了七个大字:这里永远是春天。
“这是我十岁那年刻上的”,于修夏声音很温柔,“我当时问姥姥她喜欢一年四季里的哪个季节。”
“她说她喜欢春天。”
“春天,屋子后面的白杨树林长出了新芽,地里的麦子青油油的冒出了头,沙河里有很多野生鱼,奶奶院子里的樱花树会开花。”
“每年的春天都是这样到来的”,于修夏顿了一下,“我以为今年也是。”
可四季轮回交替,永远无法只停留在同一个季节,老太喜爱着春天,到头来却永远消失在了无尽的寒冬和风雪里。
而至此,于修夏终于一无所有了。
除夕夜,于修夏包了一大锅的饺子,坐在餐桌上时,给老太和于琴分别盛了一碗。
七点不到,整个中离村鞭炮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有人在水泥路上放烟花,夜色漆黑,衬的花火愈加的缤纷多彩。
陆辰主动去厨房刷碗,于修夏站在院子里,出神的看着天空。
十几分钟后,陆辰从卧室里拿了一件棉衣,披在于修夏身上,嘱咐他进屋。
于修夏点头,刚走几步,肩头落了几片晶莹的雪花,灯光下,洁白脆弱,很快融化。
于修夏说:“下雪了。”
陆辰“嗯”了一声:“不大。”
于修夏无知无觉的走到老太房间,伸出手想扣门,意识到什么,干站在原地,好一会,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陆辰跟在他身后——事实上,这几天,于修夏走到哪,做什么,他都这样跟着。
他表面上有多平静,心里就有多恐慌和害怕,但却不敢在于修夏面前过多表现出来。
于修夏太正常了,早上六点半起床,晚上十点钟睡觉,固定的时间做饭,给月月补习,帮阿迪摆摊,跟从前无异。
可早晨时,他会惯例的去喊老太吃饭,晚上去敲门说晚安,又让陆辰觉得,还是哪里不一样了。
陆辰是真的怕了,他寸步不离的守着于修夏,明明离他那么近,却又远的遥不可及。
陆辰洗漱好以后,在于修夏房间里打好地铺,给他盖好被子,要去关灯。
“陆辰……”于修夏张口喊住了他。
陆辰脚步定住,缓缓转身:“嗯,我在。”
“不用这样看着我”,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于修夏大概坐起来了,“我没事。”
陆辰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于修夏继续道:“我知道姥姥走了。”
陆辰明白了,于修夏这是接受老太离开的事实了,走到他身边,摸索着握住他的手,想了半天,说了句:“没事,于修夏,我陪你等今年的春天。”
但在此之前,他要先跟他一起趟过最寒冷的冬雪夜。
于修夏点了点头,重新躺下,陆辰不想抽开自己的手,上了床,轻轻的圈住于修夏,将他抱进了怀里。
陆辰的胸膛很热,贴住于修夏冰冷的脊背,被窝里冰火两重天。
几分钟后,陆辰终于暖热了于修夏的双手。
于修夏突然笑了,轻声说:“陆辰,新年快乐。”
陆辰怔了片刻,心跳如擂鼓:“新年快乐,于修夏。”
木窗外,雪花无声的飘落,覆了地上一层薄白,第二天清晨时,屋顶或许会结上一层晶莹的冰凌。
陆辰决定,等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会跟他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