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传来悠长号角,惊起寒鸦蔽天。
失去了蓬勃日光,阴森凄清的空气重新占据主导,成煦帝不由自主摩挲了下暖手炉,一番思量,皱着眉严肃地敦促华荣裳给使团道歉。
董末气得满面红光,鼻尖喷出一股白气:“长公主难不成想用我们云昭儿郎的血祭旗?”
华荣裳突然射过来冷冽至极的一瞥。
“仁祥君,本宫敬你威名赫赫,这才一再忍让……”
弓弦绷出哀鸣,太子面无表情拉满重弓,箭矢渴饮叛徒血。
他微一眯眼轻声问:“皇姑姑,就是她偷走了师祖的《惊鸿谱》?”
仿佛只待华荣裳一声令下,那支箭就会穿透竹心的心脏。
“胡闹,你们吓到客人了。”关键时刻,成煦帝终于走下高台,然而步伐悠哉,不见丝毫急切。
华荣裳紧盯着竹心争辩:“陛下,当年宣威大将军无疾而终,家产付之一炬,臣妹绝不会认错,这女子使的确是惊鸿影,您知晓臣妹对宣威大将军的执念,绝不会错!”
“然!——”她猛然跨步上前,一把抓起竹心纤细的手腕,撸上衣袖,露出一截藕臂。
她指着那块二指宽的九头鸟图腾愤怒不已:“陛下还认识这枚刺青吗?就是它,就是他们害死了我师父。”
不待成煦帝回答,华荣裳将竹心使劲往身前一拉,面沉似铁,几乎额头相抵,咬牙切齿逼问:“本宫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谁?谁教你的惊鸿影?”
一遇上宣威大将军的事,华荣裳理智全无,以前是,现在更是。
都说死了的人最难忘,于华荣裳而言确凿无疑。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的话吸引去看刺青,唯有江蔚然抚着下巴若有所思端详着成煦帝身边一个不起眼的老太监,驼背弓腰,一脸苦相。
“寡人当然认识,”见过九头鸟图腾,成煦帝面色一肃,语气冰冷似铁,“仁祥君,您能给寡人说说看怎么回事吗?这小姑娘哪来的?”
董末没想到竹心当真和当年那桩案子有关,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干巴巴道:“北苍陛下,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成煦帝冷淡地勾了勾唇:“这么说,你就是不知道咯?也对,不知者无罪嘛。”
冷静下来后,董末慢条斯理据理力争:“竹心是我国玄心郡主,年芳二八,彼国宣威大将军身故已逾十年。长公主,陛下,试问一个耄耋小童如何能穿越重重布防的国境,杀死武功绝世的大将军呢?”
“本宫从未说过是她杀的,”华荣裳立刻说,“你该问问郡主怎会加入十恶不赦的九头鸟,惊鸿影又是何处习得。”
“并非惊鸿影。”江蔚然一边说着,一边将太子搭弓的手往下按了按,“太子殿下,确实有误会,先放下吧。”
太子很浅的拧了下眉,下意识看了看华荣裳。
后者也审视着江蔚然,抱臂冷笑道:“驸马,这可不是你能怜香惜玉的场合。”
众人给江蔚然让出一条路来,行至竹心身前,成竹在胸执手相看:“殿下来看,这也并非九头鸟。”
华荣裳眉心突起。
“九头鸟状似孔雀尾羽,翎眼皆为重瞳,可殿下您看,这枚刺青中的主翎眼分明只是单瞳。”
听他说完,华荣裳迟疑地从腰带暗包摸出一枚经年日久的暗红木牌,这是她亲手从师父尸身上取走的,贴身保管十年,就待有朝一日为师父报仇雪恨。
木牌原本应为褐色,浸泡在血中太久,就变成了暗红色。
云破日出,刺眼的阳光将木牌上的金色纹路勾勒得闪闪发光,也突显出那只独特的绿色重瞳。
“竟然……”她出神喃喃,目光在刺青上流转,指腹划过光滑的木牌,突然感到一阵无力的悲哀。
九头鸟图腾早已烙印脑海之中,以至于看见似它半分的便乱了阵脚。
江蔚然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微臣原为宣威大将军部将,为其掠阵时多次得见惊鸿影,熟记于心……殿下,可否借弓一用?”
他朝太子伸出了手。
太子缓缓收力,重弓服服帖帖回归原样,他弯弯唇,却没有立即把弓给出去。
“皇姑父,这弓重,您真的要吗?”
“何妨一试?”江蔚然粲然一笑。
惊鸿影之所以谓之惊鸿影,就在于弓与人皆轻若羽毛,如惊鸿掠影,让对手无法预判箭矢轨迹,更不能捕捉背后弓箭手。
用这么一柄重弓,甚至无法离地,何谈身轻如燕?
太子笑意更深,屈尊把重弓亲手交到了江蔚然布满老茧的手中,豪爽道:“那本宫拭目以待,皇姑父,请。”
华荣裳神色冷淡,不留半分情面地嘲弄:“驸马当心闪了腰。”十年前师父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在眼前闪回,那些扭曲蠕动的九头鸟像是要从血里飞出来吃了她,猛地回神,华荣裳眼中恨意翻涌。
重弓一头搁在地上,朝江蔚然倾斜过去。
把住弓稍,江蔚然竟然轻飘飘将重弓拎了起来,甚至甩到半空握住弓背掂了掂。
笑着同太子道了声谢,江蔚然感怀道:“犹记当时城头马上,微臣也试过这么一把好弓。”
这话似乎别有深意,华荣裳下意识垂眸扫了眼地下折射出阳光的银弓,足尖轻勾,银弓翻转几轮回到手中牢牢握住。
话音未落,北风突起,吹散了天际阴云,枝头寒鸦不胜严寒,纷纷流入雪松林。
恰在此时,江蔚然凭风借力,重弓竟借风势腾空而起。
“惊鸿掠影,在乎借势。”一箭穿云,“而非形物。”双箭齐飞,最后一箭裹挟清啸,破除层云壁垒,有望射日。
太子瞳孔紧缩,为何江蔚然也会双生箭?!
显然,其他人也看清了这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尤其华荣裳,脸色一变再变,反倒成煦帝开怀大笑,圣口玉言,当场赏了江蔚然百夫长之职。
江蔚然惊喜接令,回过头,华荣裳阴恻恻地盯着他:“驸马真是好本事,竟连本宫习不得的[双生箭]也学会了。”
“不,这不是双生箭。”成煦帝陡然笑着开口,却也没说明原因。
观察了会儿成煦帝的脸色,江蔚然向众人展示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射出的箭矢猝然飞回,钉入竹心脚侧地中,周围人轰然散开,江蔚然侧身拔出箭矢,牵起竹心略显僵硬的手臂,在刺青上重重一拍。
“世人皆不知,惊鸿影的真谛在‘影’一字,出其不意方能成胜。”
劲风掀起半边黑纱,竹心柳眉紧蹙,隐约可见贝齿咬住红唇,唇角一道狰狞疤痕,向上蜿蜒没入面巾。
腕上刺青浮出一层金沙,半片金箔簌簌剥落。
“松烟墨混合鱼胶,如此贴上的刺青最多保持三月,郡主,您的目的是什么?”
竹心茫然摇头,讷讷道:“我不知道。”她转头求助的看向董末以及使团其他人,美目泛泪。
金箔一捏就碎,日光中折射出炫目的光彩,华荣裳不由得双拳紧握,眼尾发红,好不容易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竟然只是昙花一现。
董末干笑一声:“既然都是误会,不然算了吧,玄心郡主只是一时贪玩,贴了个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
“九头鸟。”江蔚然好心提醒他,笑眯眯地说,“就是谋害宣威大将军后逃之夭夭的神秘组织。对了,听说有不少漏网之鱼躲进了最近才声名鹊起的八咏楼。”
说话时,江蔚然的余光一直注意着成煦帝身后那个苦瓜脸太监,八咏楼几字一出口,老太监佝偻的身形不经意颤了颤。
江蔚然嘴角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收回目光,听着董末生硬推说不曾听闻。
“至于惊鸿影嘛,云昭也有不少将领见识过,郡主同他们一样,只学得一点形而已,驸马爷不是也会吗?”
华荣裳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竹心,江蔚然知根知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不担心这人能瞒住多久。
“郡主,本宫从不怜香惜玉,说吧,何处习得?”
董末直呼北苍欺人太甚,成煦帝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态度,随口敷衍着:“寡人也一直疑心宣威大将军之死,深感痛心,玄心郡主若肯透露一二,北苍必定厚报。”
事到如今骑虎难下,董末急得嘴角燎泡,让竹心快些袒露,只要解释清楚就还有回旋余地。
北苍一群疯子,一个全家被杀黑化称帝的,一个被亲人背刺心如蛇蝎的,还有个装模作样的伪君子,他们真干的出来诛杀使团这种事。
一直以来,成煦帝对结盟的态度很暧昧,带着一种能干干,不能干滚的随意感,说到底就是手痒想打仗了。
反正早晚有一天得打云昭,早打晚打都是打。
董末甚至怀疑这儿就是成煦帝给他们选好的埋骨之地,一瞬间心都凉了半截。
竹心无措地扣着手指说:“是、是楼主教我的。”
“楼主?什么楼主?”华荣裳拧眉追问。
嘴唇翕动,竹心似乎吐出几个字,她没听清,不耐烦地又问一遍。
这时,竹心才小心地咽了咽口水,抬眸觑一眼又立马垂下。
“八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