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冷得刺骨。
库洛洛浮出水面,湿发贴在脸上,因为早有准备,倒也不算太过狼狈。
水并不算深,刚好够他踩到底,不远处,侠客和派克诺妲也相继探出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向四周张望着。
伴着一声细微的咔嚓声,灯火通明。
这是一个四方形的大水池,大概有一间教室的大小,水池的四角各筑着一座石塑像,鹰爪,鹿角,蛇身,盘踞在角落,张大着嘴,两根长长的胡须垂落。
这是来自东方神话中的异兽,看样子,似乎这些水就是从石像嘴里喷出来的。
放到市面上,这四尊石像绝对是上乘的收藏品,但库洛洛却无心欣赏,他的目光向声音的来源扫去,落在了衣装整洁的女孩身上。
似乎是门口,阿蕾娜站在一条长长通道的入口,一只手按在墙上,按住的地方凹陷了一块——她刚才就是按在这里,才点亮了灯光。
“真磨蹭,我还以为你们不敢下来了。”她自上而下看他们,脸上带了几分讥诮,似乎很乐于见得库洛洛他们狼狈的样子,唇边扬着幸灾乐祸的笑,“不过现在看来……呵。”
“怎么我们身上都湿透了,但小阿蕾娜身上还是干的,真不公平呢。”侠客顺着水边的台阶走出水池,用手把前额滴着水向下塌的湿发捋到脑后,不满地抱怨。
“我刚放的水,就是给你们准备的,喜欢么?”
阿蕾娜抱胸倚着墙,低头伸出一只手,一绺金发顺从地在指尖打转,恶作剧成功,她的心情显然变得很好,话里的夹枪带棒也少了很多。
侠客鼓了鼓脸,扯着贴在身上的衣服:“这么冷的天,小阿蕾娜居然直接让我们泡冷水,好过分。”
“那又怎么了,反正你也死不了,毕竟祸害遗千年。”阿蕾娜嗤笑一声,满不在乎。
“小阿蕾娜。”库洛洛召出念能力,翻开其中一页烘干了身上湿透的衣物,他神色平静地看向变得面无表情的女孩,黑曜石一样的眼珠沉沉,“虽然这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就像猫故意打翻花瓶一样无害,但是还是稍微有些让人头疼呢。毕竟很多时候,过头的玩笑往往正是争吵的开端。”
“所以,下次不要再也这种玩笑了。”
命令的语气。
阿蕾娜歪头看着库洛洛,眼底是化不开的郁色。
在这三个人里,她最讨厌鲁西鲁,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样子,事实上比谁都讨人厌,贪婪地觊觎着不属于他的东西,那层薄薄的皮下是一片翻涌着黏腻欲望的空洞,把表皮拉扯变薄,几乎透明,迫切想要用东西填满,却什么也填满不了。
同极必定相斥。
“你真烦人。”她冷冷地说,扭头就走,因为在脚上包裹了念,她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库洛洛显然不在乎这句不痛不痒的话,收起[盗贼的极意],他抬脚跟上,同样没有激起一粒灰尘。
这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通体用汉白玉修砌而成,两边的墙上凹进一条长长的四糟,里面嵌入灯带照明,每间隔几米就开着一道门,但是都被阿蕾娜所略过。
似乎己经废弃了很久,地板上落满了灰尘。
库洛洛看向前方,通道仿佛没有尽头,在略显昏暗的灯光中像一张深渊巨口,要将他们吞吃入腹。
他抬手指尖轻点手腕上的丝带,感受到指尖光滑柔顺的质感,像流水一样顺滑,即使贴在皮肤上也不会有任何不适感,他的皮肤白皙,显得黑色丝带格外扎眼。
下来前他感觉过,丝带另一头的人就在这一层,这也是他敢放心跟着阿蕾娜下来的原因之一。
对于朔星,他更多的是好奇心和探究欲,对未知之物的探究欲。
那个自称游侠的女孩的气息很平稳,干净地使人想无波的古井,平静水面下是翠绿涌动的微小生命力,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她像个俄罗斯套娃,最表层的是纯白,侠客和派克他们看到了第二层的图景,以为那就是全部,但如果继续打开,就会发现其实第二层也是她的表像,她真正的内里什么也没有。
那是一头被人刻意驯化过,并套上枷锁的野兽。
库洛洛想他大概能明白一些阿蕾娜的情感了,尽管技术粗劣,但那个为朔星套上枷锁的人将烙印留得太深刻,甚至于无法抹消,尤其是阿蕾娜还是占有欲强、没有安全感的性子,这种程度的痕迹渗透在朔星生活的每一寸,无孔不入,这几乎令她发狂。
而作为导火的引线点燃这份没有安全感的焦虑的正是朔星的离开——他承认,他的确偷听到不少东西,但这顶多算他耳力太好。
库洛洛自诩为游离这场戏剧的观察者,也许有些低劣,但窥见他人内心深处龌龊龃龉的感觉会令他感到兴奋,从而产生一种极隐秘的快感,仿佛他是看穿了一切的神明。
从一至终,他一直保持着这种游离的自信。
脚步声在仿佛没有尽大的甬道里回响,他们已经走了五分钟了,这处地下空间似乎是一处迷宫,期间他们遇到许多岔路和门,但无一被阿蕾娜选择忽略,她在前面带路,相当熟络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一言不发。
库洛洛看了侠客一眼,侠客也正看向他,没有多余的对话,他们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小阿蕾娜。”他叫住女孩,同时侠客不动声色挡在派克诺妲旁,两指之间夹了一根天线。
女孩停下了脚步,站在库洛洛四五步开外的地方没有回头:“干什么?”
“就是想问一下,这条路的终点是什么。”
库洛洛不动声色召唤出了念能力,一只手捧书,他看到女孩低下头,像一具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一瞬间,毫不掩饰的杀气溢散开来,锋芒毕露,像无数根尖针刺痛着神经,但库洛洛并没有动。
“哈……”她笑了一声,转过身,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碧绿的眸里是郁积的暗色,“终点是什么,你很想知道?”
“不能说吗?”
她缓缓眨了一下眼,抬脚向库洛洛走来,一步,两步,三步。
直到停在他面前,女孩仰起头,白得不正常的脸上是一片漠然,库洛洛坦然对视,他依然没有动,眼底没有丝毫异色。
不知是凑巧还是怎么地,他们正巧停在一扇门前。
“不,没什么不能说的。”她语气轻柔,杀气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没有必要而已,尽头有什么,你们不会知道了。”
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起来,但冷硬的气氛却没有因此而衰减,反而更加迫人,古怪,所有人紧绷着,像一支蓄势待发的箭。
尽管不排除别的可能,也许这又是一个恶趣味的玩笑,但库洛洛的耐心已经即将告竭,他闭了一下发酸的眼,低头看她:“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们见不到尽头的东西了。”女孩舔了一下上嘴唇,轻笑了起来,弯起的眼里盛满愉悦,“你们会死在这里,无一幸免。”
嵌在两边墙上的灯带忽然开始闪烁了起来,伴随着滋滋的电流产生,然后彻底熄灭,陷入黑暗。
库洛洛抚上了左手手腕上的丝带,却发现感应不到朔星的位置了,丝带的另一头什么也没有,一片虚无。
除念师?
他很快自己打消了这个猜测,因为丝带还没有消失,这意味着念能力并没有失效,应该只是被一时隔绝了,可能是副丝那端出了什么问题。
但是……发生了什么?
他的掌心燃起火焰,借助昏暗的光,他看到侠客和派克诺妲的脸,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未能散去的警惕之色,摆出了下意识的近战姿势。
等等。
库洛洛向四周看去,他的火焰只能照亮一小块区域,化不开的黑暗在更远一些的通道两端蠢蠢欲动。
他看到了侠客,他的指间夹了一根天线。
他看到了派克诺妇,她掏出了身上的匕首。
但是……
“阿蕾娜不见了。”侠客替他说出了这个问题。
还没来得及思考阿蕾娜的去向,库洛洛等人就听到了无比巨大的窸窣声响,像风吹过树海掀起一层浪,脚步声摩擦声由远及近,混着模糊不清的呓语。
“长生……不死。”声音汇聚在一起逐渐变得清晰。
一只长满银杏叶的手最先冲破黑暗浮现在火光下,像冲破了黑海的薄膜。
接着是两只,三只。
就像电影里的丧尸围城一样,浑身长满金色银杏叶和甲壳的人形怪物争先恐后地拥来,身上挂着的本就残破的衣物残片在拥挤中变得更破,有的怪物摔倒了,就被其他怪物踩在脚底。
简直……就像一片金色的浪潮。
“跑!“
没有过多的思考,三人下意识向浪潮的反方向跑去,顺便的,库洛洛还往怪物堆里丢了几团火,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火焰被前扑后续的躯体压灭,悍不畏死。
不对,不是悍不畏死,他们在愈合。
库洛洛眼角的余光瞟到怪物被火烧焦的地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脱落,就像从未受过伤一样。
银杏组成一片海,而他们在与海浪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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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早一些的时候,02:49:11
“这一页,写了什么内容,可以告诉我吗?”
说出请求后,朔星看见科尔克挠了挠头,做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原先本就被泡得肿胀的脸此刻显得更狰狞丑陋了。
不同于阿蕾娜的无异于常人,她所复活的死尸面容大多保留了死前的样子,而且是会腐烂的,即使受伤了伤也不会愈合,所以科尔克的面孔显得相当可饰,被水泡得发外翻的伤口已经流不出血了,因为尸体的血液循环早已停止。
说真的,他很适合去当恐怖片主演,不需要太多演技,这身惊悚的行头就足够了,只要不腐烂,没几年说不定能当上星际和平娱乐的一枚恐怖片明星——而且是生化危机僵尸戏的常驻嘉宾。
“我可以问问理由吗?”他问,接过了朔星递来的本子摊开放在腿上。
“好奇心吗?”朔星歪了歪头,“其实也没什么的,因为我不识字,至少不认识你们的文字。”
科尔克的目光落在朔星裸露的脖子上,也不知他联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变,带了几分愧疚:“抱歉……”
朔星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对于她来说这都无所谓,没太在意科尔克的反应,朔星把目光落到了科尔克腿上的本子上,像个等待听故事的孩子一样催促着,有些急切。
“可以快读吗?”
科尔克低下头,看着写满字的书页皱起眉犯了难。
“怎么了?你也看不懂吗?”朔星问,她暗自咬住了下唇。
“不,不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这里面的内容有点散,而且字好丑,就像这里。”他指住其中一行,“这里的内容还写着天气、伙食,下一行又突然变成了对白眉长尾鸥的解剖报告,不太好说。”
“不过总的来说,都是一些没什么用的废话,既然不知道你到底想找到什么,要不,我全部读一遍吧?”
哇哦。
超级主动呢。
朔星眨了一下眼,毫不客气:“可以吗?谢谢你了。”
科尔克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开始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朔星一只手托腮,长长的眼睫遮挡住了眼底神色,但遮不住瑰丽的色彩。
她听得很仔细,围着火堆,火烤在脸上带了细微的灼烧感,她能感受到脸颊在发烫,这种感觉很熟悉,昏昏沉沉的像是要把所有思绪煮沸蒸发,只剩下混沌的大脑。
朔星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两半,一半认真听着,一半沉浸着昏昏欲睡。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艾弗拉底的夜晚,燃烧的篝火舔舐着冷色调的星空,黑幕上镶嵌的每一颗碎钻都闪着橙红的火光。
沙漠的气息……
她感觉自己沉浸其中,几乎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受,眼底只有幻梦之间徘徊的白发青年。
讲述声沿着时间的河平缓地舒展向前着。
“剩下的就没有了。”科尔克合上笔记本,虽说尸体是不会口干舌燥的,但说了这么多,心理作用还是使他升起一种想喝水的欲望,他看向朔星,少女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浅金色的睫毛扑扇着。
鬼使神差地,他问她:“你很在意这本日记吗?”
“在意吗……确实有点吧,有一些猜测但无法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