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阿姐流落江湖,被卖给张家老七当小老婆。现在张家老七因战乱失踪了,张家又是个不能善待庶出子女的。我这个当舅舅的,要替阿姐迎回她的一双儿女,现下打探,侄儿已经病死,只剩个侄女的。因分堂和张家关系不好,我们不方便出面,之前有点办法因意外不能用。”
周立行自顾自地认了阿姐当了舅舅,半点都不含糊,“我想请林大哥出面,去张家买几个丫头。我可以出钱。”
林人梅来此处一个多月,自然是把周边士绅都打探清楚了的。
张家是当地的烟土大家,今个白日也是送了许多礼物来的。
这些礼物,林人梅全部笑纳,不要白不要,他可不是什么要清白名声的迂腐之人,天下乌鸦一般黑的时候,最白那个出头鸟是要被打的。
他收了所有的礼,准备拿去养学校养公立医所。
“我向张家要小丫头,那名声可就坏咯,传回去让我那如花似玉的夫人知道,可是要跟我闹离婚的。”林人梅摇着头。
周立行不懂,“招几个仆人而已,怎么坏名声了?”
“点名向一个士绅家中要人,谁信我是招仆人,若是你要找的女孩子年岁小,我更是要担一个好幼女的污名。”
周立行瞪大烟,指着林人梅,手指头点了好几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他也明白,林人梅讲的有道理,是他想的太简单了。
“我答应你,给你帮这个忙。”林人梅不逗周立行了,“你们莫急,等我找个合适的时机。”
周立行大喜过望,“谢林大哥!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除了杀人和贩烟土,其他的随时安排!”
林人梅笑了,“这么恨烟土?”
周立行咧嘴露出尖牙,“对,恨得很。”
“若是让你杀穷凶极恶的匪徒呢?”
“这是接血酬了,要看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道义情理,总要占一个,否则我也不接。林大哥,我当过和尚,不乱杀生。”
“那你当初还开生死场?不怕打死的是无辜之人?”林人梅反问。
周立行却十分坦荡,“没有金刚怒目,哪来菩萨慈悲。开生死场可以救更多人,非要上来打的,便是应了命中劫数。来人不遇我开生死场,也会因其他事情应劫,我心中有理,行事无愧,有什么怕的。”
很好,这人很有原则且逻辑自洽,灵活的佛理和坚定的道心并存,可交。
林人梅点了头,“那一起给关二爷上柱香吧,袍哥人家,说话算数。”
周立行点头,心想难道你们家里还供奉关二爷?
林人梅新到此处,家中只挂了孙中山的画像,没有供奉任何神像。
但他一手丹青出神入化,竟然是推墨铺纸,现场画了一幅关圣图!
周立行大为震撼,对着现场画出来的关圣图点香拜了,走的时候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厚着脸皮问林人梅要了这副画。
为此,他甚至主动付钱。
林人梅彻底被这个半大小子逗乐,没收钱,赠了画。
周立行回去没多久,就听说县上要开个培训班,统一培训一批戒烟的护理人员,招收14岁以上的女性和16岁以上的男性,请各大家族都派一男一女的子女前来。
这个差事听得众人一惊一乍,大家都捉摸不定这个县长秘书到底壶里卖的什么药。说他要禁烟呢,只在会理县城关烟馆;发布告让下面的团乡张贴不准再新种烟苗,却也没见派人去检查;说他做面子工作吧,他竟然要开戒烟所,还要培训戒烟护理人员。
闹不明白的大家族们正处于观察这个林秘书的阶段,此刻也不好直接驳面子不派人去,当然也不能真的派家里读过书上过学能干伶俐的人去,大家都回去在庶出子女里一通倒腾,选了不是很聪明但也不愚蠢的适龄子女,乖乖地给培训班送过去。
反正县里出钱办的班,不学白不学!能学知识,就不亏!
林人梅这段时间也主动去各大家族里转了转,机缘巧合遇到几个少男少女,夸赞了几句做事仔细。被他随口夸赞的这几个人,自然都被送去了培训班。
张家的小杜鹃,便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县政府办的禁烟培训班,瘦弱的她也有烟瘾,常年咳嗽,被送去之后便先安排戒毒。
等她脱离了毒瘾,便开始认认真真辛地上课,帮其他同去的少男少女们一起戒毒。
直到有一天,负责教导的医生告诉她,县长秘书要安排一个人陪同某位夫人去成都看病,她被指派去了。
迷迷瞪瞪的小杜鹃,就这么登上一辆小汽车,被送出了会理县城。
而紫苏也熬过了冬天,终于见到了心念念的女儿。
母女俩抱头痛哭,既为死去的小平安伤悲,又欣喜于今生今世竟还能有幸重逢。
周立行第一次见识到官员如此丝滑的操作,叹为观止。
在他和紫苏看来解决起来很困难的事情,在林人梅手里,如同捏个泥娃娃一般,如此简单高效。
不过,周立行羡慕归羡慕,他知道自己是走不上这条路的。
他无父无母,出生微寒,纵有几分力气和武技,却狠不下心杀人求财。他骨子里是头独狼,不喜人多事杂。更别说林人梅那口官话滴水不漏,他这辈子都说不了那么顺溜。
周立行安排石娃子和阿涅带紫苏母女去投奔刘五孃。一来石娃子心系莲妹儿,他希望有情人早成眷属,二来石娃子确实愚钝,留在会理也帮不上什么忙。而阿涅陪着石娃子一起走,相互有个照应,可以共同互送紫苏母女。
他留在会理,一是监督分堂脱离烟土生意,二是答应了要替林人梅做一件事,既是在关二爷面前发了誓的,那最好是办了再走。
否则天高水远,世事难料,他不喜欢爽约。
然而三刀凉十分珍惜自己认的姐姐,她闹着要去送人,并且她还没有去过外地,想去乐山看看三江回流的大佛。
于是,三刀凉、石娃子、阿涅三人,带着紫苏母女,踏上了去乐山的路途。
*
林人梅来了会理城的第三个月,新县长胡一雁姗姗来迟,他带着穿旗袍但灰头土脸的姨太太,身后跟着鼻青脸肿的家丁护卫,进县政府的第一件事,是找个房间,赶紧让姨太太给他点上了鸦片。
林人梅当时的脸色是控制过当的僵硬,几次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枪。
然后县长本人根本顾不上这些,据他所说,他们来的路上被山匪抢了五次,其中两次只被抢了钱财,三次连人都被抢了。
幸好他身上带着委任状,又分了人殿后;殿后的人发现前面出来事,就会赶紧去联络周边的汉人县乡民防或本地士绅袍哥等势力。
虽说前前后后耗费了诸多银钱,欠下了诸多人情,带出来的丫鬟婆子也被抢干净了,但好歹家丁护卫还在,人也平安到了会理上任。
林人梅心想就你带的这几个家丁护卫,还敢带一群丫鬟婆子,真不知道此地民风以抢劫为荣,还是脑袋里塞的全是干谷草!
总之,林人梅非常看不上这个县长。
而县长也不负众望,来了不到三天,就收了一大圈的礼品,还收了一大批的丫头婆子,住所之中立即热热闹闹起来。
他吸鸦片的事情也不胫而走,很快,新鲜的烟土塞满了他的库房。
新县长从四川出发那会儿,四川省已经禁烟督办公署,要求从今年开始禁种罂粟,严禁开设土膏店和私烟馆,严查包庇土膏买卖的公职人员。
西康省这边也按民国政府的统一安排,开展了一系列的禁烟工作。
各县城都收到了省里统一印发的布告,要求不准再种植罂粟,违者缠苗;关闭烟馆,在康定、雅安等地设禁烟处;公职人员必须在一定期限内全部戒烟,且不允许参与私土相关买卖,违者重处等。
新县长千里迢迢来会理任职,主打就是一个山高皇帝远,大烟随便抽,此处烟土生意做的好,金银滚滚来。
林人梅千里迢迢来会理任职,主打就是一个宝刀未老壮志未酬,要为国家尽忠为民族尽责,报效老主官。
这两人,几乎是一照面,就相互明白对面的人绝无可能和平共处。
*
官场上,一上一下,县长毕竟要比县长秘书大一级。
县长这个人虽说在政务上是个草包,但在贪钱捞金、拉帮结派上却是个一等一聪明的。
他面上不说,一来二去烟馆换个灯院的称呼又开了起来,戒毒所的经费批的扣扣搜搜,县城外铲烟苗这种得罪人的活全交给林人梅带来的人,主打一个各类事务全部跟林人梅的意愿反着来。
林人梅白日里上班还是笑眯眯的,一口一个县长英明,实则晚上回去开始竖起靶子练起了枪法。
林人梅的一枪郁气,都发泄在了打靶上。他在军队里是文职,但也从未落下过锻炼,这手枪法还是颇准的。
周立行这段时间跟林人梅来往得劲,时不时就往他院子里钻,看林人梅练枪看得心潮澎湃。
他学过用枪,但用的时候少。他随身带的手枪,子弹也不多,眼下一看能薅林人梅的羊毛,于是厚着脸皮跟着林人梅练,每天打个三发五发子弹也觉得过瘾。
林人梅没想到周立行枪法那么好,二人比了一阵,他这个入伍多年的文职竟然输给了一个袍哥,忍不住叹息有些人就是天赋超然。
周立行骄傲地说,“我开车也开的很好。”
林人梅想起来周立行说他跟着去云南修过路,叹道,“忠义堂把你培养的很好,你这样能写能算,武艺高强,会用枪懂开车的,留着堂口是屈才了。”
周立行沉默了一会儿,“方大哥已经出去了,他希望我留在后方。”
别人堂口的事,林人梅也不方便多言,他换了话题,“那你不如早日成家留后。”
周立行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周立行突然严肃地开口:“林大哥,小弟有个私事想请教。”
林人梅难得见周立行如此认真,有了些兴趣,“讲。”
“关于感情方面的……”周立行还在努力措辞。
林人梅耳朵一竖,“那你是找对人了,我追求爱人,可是花了不少功夫。我比她大十岁……”
周立行眼神一亮,直白出口,“我喜欢的那个大姐姐,她是别人的姨太太,大我十来岁……”
“砰!”林人梅打脱靶了。
“她是被强迫的,我知道她一直都想逃,我也想过带她跑。”周立行目不转睛地盯着林人梅。
“她愿意吗?”林人梅英俊儒雅,但并不迂腐,他看了一眼周立行,手指不停,换好子弹。
“不知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一场意外,她又回去了。”周立行很是落寞,耷拉着脑袋。
“我不建议你拐别人的老婆,你们袍哥有规矩,干这种事要被追杀的。”林人梅拍了拍周立行的肩膀,“你如果要问我,我的办法就是,让她不再是别人的小老婆。”
周立行被林人梅脸上笑眯眯骨子绽杀气的气场激得背上汗毛一竖,“啊?!”
林人梅端详周立行,突然哈哈大笑,“小兄弟,是我看走眼了,你虽然看起来浑身带煞,内里竟是如此纯良!”
“我知道你的意思,让我杀了那个男人。如果我想做,确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周立行摇着头,“如果我没有当过那几年和尚,没有师兄和师父的教导,我会很兴奋去做这件事。”
“可惜,我已经进过佛门了,念过经发过誓,我不乱杀生。”
“如果为了自己的私欲可以杀人,迟早我也会被别人的私欲杀掉。师父和干爹都让我多行善事,我在滇西修公路的时候,被埋在地下面,干爹的魂来救我,又叮嘱过我不能轻易动杀念,否则不得善终。”
“我不想让她有任何负罪,杀人是最下策。如果她愿意,我有本事带她走。”
林人梅感觉自己心中像是下了一场雨,那些在战场上留下的血痕,骨子里刻上的杀伐,似乎被温润安抚了。
“你说的也对。虽然这个世道,不狠,不绝,成不了事。但不忍,不善,也活不好。”
“你这脾性,就跟一只吃斋念佛的狼一般,日子久了,也许狼性没了,就只能当一只安家犬了。”林人梅用颇为惋惜的口吻打趣周立行。
“她要是能给我个家,我愿意一辈子当安家犬,汪汪汪!”
周立行挤眉弄眼,“好了林大哥,我是想问问,到底怎么才能讨女人喜欢,不是讨女孩喜欢。你年纪大,成熟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