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行隐约感受到林人梅的栽培之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既是答应了林人梅要为他做一件事,便一定会去做。
不过,他深知自己并不是林人梅的核心成员,于是留下后也谨言慎行,默默地听着,不敢发表意见。
“林参谋,你千万不能带队去。之前这里的县秘就是出城在外挨了冷枪,被打死了。”
“让我去,怕锤子,我多带点人,带枪!找个近便的地主家里,先把人给绑了,然后让他给我指认一处烟苗地,我铲了就走!”
那男人三十左右,名叫许知武,长得虎目宽颌,一副不怕死的样子,兵味重得很。
林人梅摇头,“这摆明了是圈套,去了必然被伏击。枪?你有,他们也有,不要冲动。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不是让你们轻易请送死的。”
大家都知道,只要出了这高墙保护的县城,不走官道,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更何况,胡一雁绝对没安好心。
“最近从四川那边来了些人,住在胡一雁那里。我看那些人,行事风格颇有些像中统的。这次让我们去铲烟苗的局,怕不仅仅是胡一雁布的。”
有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开口,颇有些忧虑。
林人梅点头,“中统也好,军统也罢,只能见招拆招了。西康是咱们军长最后的自留地,我们决无可能再退让。”
“其实我们只要出了城,必然就会有人来跟踪。不如趁此机会引蛇出洞,直接灭了他们。”
另一人思考片刻,提出建议。
“但现在大部分本地势力都是站在胡一雁那边的,他们的眼线多,怕是抓不完。胡一雁名义上是四川那边派过来任的县长,但凡他还在,都是后患无穷。”
周立行听着,玩笑一般地开口,“要不,我半夜摸黑去毙了胡一雁?”
众人一顿,纷纷摇起头来,甚至有人笑出了声。
林人梅也摇着头,耐心地解释,“立行,这不是杀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
“现在这个局面,是我们西南本地军队势力和老蒋的中央军势力的一种平衡。”
“老蒋染指西康之心不熄,死了胡一雁还有张一雁王一雁。死一个县长,会引来更多的人,比如打着调查旗号来的中统军统,反而是给了老蒋深入西康的理由。”
“在这个抗战的节骨眼上,我们不能轻易打破平衡。”
“江湖堂口一场生死场就能解决很多问题。军政争斗不是江湖意气之争,我们更需要全盘考虑如何处理问题。”
周立行有点理解林人梅所表达的意思,没再做声。
他想到了忠义堂那几个老辈子被自己逼得愁眉苦脸的样子。
不同的是,自己疯起来不要命的闹一场,24军和88军调停一番,忠义堂就能退股。
而这小小一个县城,却有如此多势力盘根错节纠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不敢轻举妄动,要铲个烟苗都能如此复杂。
最终林人梅决定,以略高于市价的钱,去找一家信用好的士绅,除了赔偿,还辅赠粮种,给他们买一处烟苗来铲。
若是这个方法能稳妥处理,那之后的禁烟也可以按这个方式慢慢推进,至少能把平坝处的良田慢慢换回粮食耕作。
周立行恍然大悟,突然理解到了平衡之道的涵义。
有堵有疏,有消有长,欲取必予,不能只是一味禁烟,还得给靠种大烟为生的人其它出路。
他要让忠义堂彻底禁大烟这门生意,就还找到一条比烟土生意更赚钱的路。
然而这种信用好、不怕得罪县长的士绅,周边怕还不好找。
大家又陷入了僵局。
“我们分堂定了一批烟苗,不如趁此机会去铲了,赔的钱给分堂抵账。”周立行在边上磕着瓜子,笑嘻嘻地开了腔。
众人大喜过望,只有林人梅提问,“梁承禄能同意?”
周立行笑得狡黠,“本来我就要在分堂禁烟土买卖的。你们再拿着钱和枪让他铲,他能不同意吗?”
众人一听,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而林人梅也表示了感谢,“小八爷,此事虽是你主动提出,但也算是我的委托。多谢了!”
他这意思,是抵消了之前的约定,以后不会再以之前帮忙救人的事情,请周立行去做其他事情了。
周立行大大方方地引狼入室,回头便带着林人梅的人去找梁承禄。
梁承禄能说什么,只能苦着脸还带着笑收了钱,表示一定把事情办妥。
等林人梅的下属一走,梁承禄又开始唉声叹气:
“小八爷,不是说好了等今年的收成完了再停吗……现在赔偿的烟苗款,跟成熟期比是差很多的……”
周立行只轻描淡写地回答,“已经没亏就好了,帮林县秘的忙,以后他多照管咱们分堂。”
梁承禄有苦说不出,“他个县长秘书而已!哪里比得上县长!”
县长可是私下开了好多山里的烟田!那都是钱啊!
周立行拍拍梁承禄的肩,“原本我们就是要退这个烟土生意的,迟一日不如早一日。至于县秘和县长,站了一边就站稳,不要墙头草。”
虽然梁承禄很想反驳周立行,他想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但周立行明摆了就是不让分堂沾烟土,他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起用,只能懊恼地去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
林人梅拒绝了胡一雁说要从警察局和保安团调人的建议,让许知武直接从当地驻军里调了一个排三十人左右。
但是县城里各家抽出的丁,林人梅还是建议许知武带上。纵然这些人里肯定有两面三刀的,但总归是各家都出了人质。人都趋利避害,盯紧这些人,总有露马脚的,可以当个警报器用。
周立行可没有忘记齐高杰贸然出城去劝战,最后把自己赔进去的事。
他也提防万一梁承禄私下搞鬼,于是揪着梁承禄一起上路,并全程都跟在梁承禄的身后,时刻注意着梁承禄的一举一动。
梁承禄被周立行盯得汗毛倒竖,一路上倒是安分守己。
这一行人出城没多久,行路迂回,确实发现了一些跟踪的人。
但这些人很聪明,并不是跟在队伍后面,而是从半山腰或者其他制高点,默默地观察他们行进的方向,然后消失在树林或是山坳里。
看样子,身手也是十分了得。
知道动向一直被人看着,许知武大发雷霆,把士绅家抽出来的年轻男人全部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似他们都是该死的叛徒败类。
大伙儿吓得都不敢跟他说话,队伍气氛压抑得很。
周立行见这般,只好起头跟梁承禄说话,讲了讲他在滇西修路的趣事,讲那边各民族的抗日情怀,讲那月色下的赛歌。
随行而来的士兵都是年轻人,话匣子一打开,大家便热络起来。
平日里周立行并不爱说话,此时他却在众人的起哄下,唱起了一首又一首的山歌。
待大家都轻松起来,有些年轻男人总于忍不住跟他说悄悄话了。
“我们都知道禁烟是好事,前些年我们会理也是禁过几回的……可是,这不是我们想禁就能禁得住的,甚至越禁越多……”
“是啊,就算是那些吃土膏的,也晓得这个东西害人,可没这个东西,大家一样吃不饱饭,交不起税……”
“这东西害人,可这东西挣钱呐!是药三分毒,有毒三分药,穷人家有啥病痛的,也只有这烟土能镇几分……”
“学堂的老师说,吃土膏是饮鸩止渴,啥都要败干净的……”
“自古人为财死,这财去了哪里,谁都晓得!上面下不了狠心,这事就绝无可能成。”
“哎呀,都是嚯人嚯鬼的,我们去做哈样子就行,禁烟?嘿,禁得了个锤子……”
“除非红军来,我听当年过路的红军说过,他们的根据地里没得鸦片,没得一两百种数都数不撑的税,大家都能吃饱饭,穿暖衣!”
“嘘——!别乱说,我们小声点摆……”
周立行没有跟他们一起谈论,他活络了气氛之后,继续专注地跟着梁承禄。
这一路,竟然走了两天一夜。
白日里闷头赶路,饿了就吃干粮,夜里是在山道旁的野屋歇息的,也亏有以前跑镖的梁承禄带路,否则许知武他们打死都找不到这些地方。
梁承禄这一路安分得很,带路也是认认真真的。
他这人外憨内奸,粗中有细,最为惜命。
毕竟临出门的前一天,周立行突然要跟他切磋武艺,他们从赤手空拳比到刀枪棍棒,最后还比了枪法,拳头和冷兵器他没有走过无招的,枪法这个不需要谁比谁准,只需要看谁把枪快便能胜天半子。
总之,他知道自己周立行想要弄他,一个呼吸的时间就够了。
周立行是敢打生死场的主,他梁承禄可不是。
第二天傍晚,梁承禄终于带着一行人到达了寨子,是一群白夷。
夷族分黑和白,对白夷的分类有两种说法,一是较为汉化或收到汉族政权认同的夷族,又称熟夷;二是夷族里的平民,也包含了一部分从娃子奴隶提拔起来的曲诺。
群山延绵起伏,山与山之间偶会出现一些平坦坝子,坝子里出现了开垦好的一些田地,能看到身着夷族服饰劳作的人,他们大都穿黑,身上绣着彩线装饰,身形还算健壮。
周立行这一行人的到来,立即引发了他们的警戒。
田地里的人迅速呼啸,男人们奔跑起来,团结在一处,拿起了放在田地里的枪支,女人们迅速往不远处的村寨撤离。
梁承禄赶紧向许知武报告,许知武立即命令队伍不再往前。
梁承禄本人则是赶紧上前,用夷语和汉语向对方喊话:
“是客人!不是敌人!”
对面的夷族男人们并没有放松戒备,他们中走出一个会汉语的,“山高路长,你们从哪里来,是谁的人,来做什么?”
梁承禄赶紧自报来处,“我是会理忠义分堂的梁承禄,去年年底同你们的头人邓明溪定了一批烟苗,前几日已经派人来跟邓头人送过信,我们要来把烟苗铲回去。”
这件事,村寨的男人们都有所耳闻,这才放下心来。
“你们人也太多了,差点以为是别的寨子请来打冤家的。”
说话那男人松了口气,“你们等会儿,我们派人去跟头人禀告,会有曲诺来接你们。”
在别人的地盘,守别人的规矩。许知武不是莽撞的人,于是招呼大家围圈坐下休息,并叮嘱大家一定要守规矩,不能故意犯夷人的忌讳。
很快,寨子里来了人,这一群十来人是曲诺,他们身材健壮,头戴英雄结,身披查尔瓦,肩膀和腰间的银饰花纹精美,腰间有刀,背上有枪,表情严肃。
为了避免出现误会,梁承禄又担任起了翻译。
不过好在双方会汉话和夷语的人都不少,大家撇开梁承禄也能交流。
许知武心中也不敢完全信任梁承禄,用自己人翻译,主动和曲诺们攀谈起来。
从此处到寨子只需走上十来分钟,周立行眼尖地发现,其实一路上都设置着许多机关陷阱。
山间田野里蜿蜒着许多小径,就像是一张蜘蛛网,可从哪里走,怎么走,若不是熟悉的人带路,其他人一定会踩上陷阱。
曲诺队伍里的人也在打量这边的人,周立行眼神停留的地方,基本是他们设置过陷阱的地方,他们看在眼里。
渐渐的,有曲诺主动来和周立行搭话,没说几句,几个曲诺们把周立行左右后的方向都给挡住了,不让他观察寨子周围的情况。
周立行心中失笑,不得不承认这群夷族战士直觉敏锐。
他们的眼神像山顶的鹰,他们的步伐像山中的虎,骨子里就有战斗的本能。
在云南和各族人相处过许久,周立行对于这样的场面毫无波澜,他甚至跟着话题,讲起了滇西的各类趣事。
云南的罗倮族和这里的彝族同根同源,许多神话故事和家族故事是一致的,这短短十几分钟的路,根本不够周立行讲。
等到了寨子的时候,除了队伍里的许知武被当成头人迎上去,周立行的位置也被安排到了贵宾区,梁承禄排在了他后面。
天色渐晚,火塘中赤红的木炭和橘橙色的火焰宛如太阳,驱赶了潮湿,温暖了房间。
村寨的头人、曲诺们围坐在火塘边,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