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师的房间一览无余。
一张不足以容纳他身高的床,一张破破烂烂的小圆桌,一条四腿长短各不相同的木椅,就是这间房内所有的家具。
即便他有心准备些什么,也没法从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包出一件行李。
好在,他的意图并不在此。
扶灼抬手扇了扇飘至眼前的灰尘,朝着紧跟上来的铁牛问道:“了劫走了?”
铁牛沉声说了句是。
屋内潮湿又昏暗,明明临近正午,房内光线却依然阴沉得不行。
扶灼不欲在此久留,正要转身离开时,床上一封未拆的信被窗外狂风卷落,轻飘飘地落在了他的鞋前。
他蹙眉:“什么东西?”
近日扶灼总头晕,体位稍一变换都会昏沉许久,因此铁牛也不敢也不愿让他俯身去拾,粗壮的背脊一弯,就将地上那封信递到了他的眼前。
廉价的信纸与信封包不住墨汁,枯黄的纸面便难免沾上了黑乎乎的笔迹,同上头的灰尘混在一块儿,更让人失了将东西接过来的兴趣。
扶灼纤长的羽睫一垂,言简意赅地使唤铁牛:“拆了,看看写的什么。”
铁牛点点头,也没多爱护手上的信封,确保不会撕坏信纸影响辨认后,他哗啦一声扯破了封纸。
但双眼一行行扫过视线时,眉头又不自觉地皱紧,仿佛很是难办。
扶灼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一时也有些疑惑:“怎么了,我不是教过你识字么?”顿了顿,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挑眉问了句,“读不出来,是他骂我了?”
铁牛的眼中闪过一瞬暴戾,大有一副若真如此就会将人就地正法的凶恶模样,但当他意识到自己跟前站着的是扶灼后,神色又很快柔软下来:“不是。”
在这干耗了半天,扶灼也有些疲累,但他又不愿坐在那把摇摇晃晃的木椅上,索性将信纸从铁牛手中抽出,揉着眉心,半靠在了一侧。
“那晚我还说他的书都白读,敢情你才是......”
话没说完,扶灼秀气的眉毛轻轻一蹙,双眸里也难得出现了些许不可置信的情绪。
无他,实在是信纸上的字......太过难看了。
笔画连拖带拽不说,字距还离得死近。
即便是对方要写的话太多,但这样的行书,实在也丑得太夸张了些。
莫说是刚学了没多久的铁牛,换作是他,恐怕也没有将上头的字一一辨认完全的耐心。
扶灼本想将手中信件随意扔了了事,但纸折到一半,又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久不吭声的系统,于是他细瘦的手腕一转,对脑中的系统的吐出两个字:“翻译。”
但系统远比扶灼想的要懂事。
早在他将信纸接过前,系统便偷偷睁开一只眼,对着那堆鬼画符兀自辨认了起来。
即便它在辨认中意识到自己似乎再次违背了主系统所定下的《好统法则》,也依然没停止偷看的意图和动作,反而还给这样的行为安了个冠冕堂皇的由头:
未雨绸缪。
因此,扶灼刚一发出指令,系统便立刻得出了答案:
【宿主,华师说希望您不要为他的半途而废生气,他每月会寄回两张家书和部分俸禄,也在军中会好好立功,争取早日当上大将,赚到更多的钱,结识更广的人脉替您治病。】
【另外,他在集市上唯一一家书铺子里替您买了些话本,您如果愿意,可以去取来解闷。】
扶灼一面听着,一面轻轻点着眼前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但系统却像是熄了火似的,再也没了后话。
他停了动作:“没了?”
系统含含糊糊:【剩下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废话,您不看也没关系。】
扶灼想,这倒也是。
困意上涌,他捂唇打了个小呵欠,将信纸随意搁置在桌上,一面往自己房间走,一面对着始终守候在侧的铁牛淡声道:“你去忙吧,我再睡会儿。”
铁牛停住步子,低声回应他:“是。公子好好歇息,午膳时我再来叫您。”
但眼前那道厚重的木门合上前,扶灼眼睫微抬,轻声叫停:“铁牛。”
吱呀一声,半合上的木门又被一只大手推开。
铁牛只探进半个身躯,也依然轻易阻挡了外头的大半阳光,“先生还有吩咐?”
倦意在脑中翻腾,扶灼的声音都不自觉轻了许多:“嗯,你先进来。”
铁牛不敢有误,连忙推门走了进来。
他不懂半分医术,只晓得扶灼这会儿的脸色不好,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一刻也不敢从他身上移开:“先生身体不适?不如您先服药,我即刻就去请那光头郎中过来!”
扶灼的视线在他壮硕的身躯上停留了一会儿,微微摇头。
在身后担忧到有如实质的目光中,扶灼鞋尖微转,抬步走到一侧桌案前,分出了桌上一叠宣纸。
他动作没停,又从一旁堆放整齐的书中抽出一本,轻轻放置在了宣纸上。
铁牛疑惑地看向他:“先生?”
“简单包好,等官府的人来了,托他们送给华师。”扶灼扶住桌角,继续说了下去,“再从那官差送来的银钱里挑些许出来,一半拿去给华师,一半交给那小官差。”
铁牛皱眉:“可是......”
肺腑处隐秘的疼痛再次叠加在一起,扶灼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了许多,在铁牛骤变的神色中,他将冰凉的手搭在伸至身前那只粗壮的手臂上,勉力站稳:“你去办吧。我累了,要休息。”
——————
说不准是以怎样的状态失去了意识,等扶灼再睁开眼时,天边的黄昏都几乎消失不见。
始终守在床头的铁牛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苏醒,立刻凑上前来打量着他的脸色,“先生醒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窗外传来几声乌鸦的嘶鸣,不大好听。
扶灼揉了揉眉心,先就着铁牛的手喝下一口茶水,这才开口:“什么时辰了?”
刚支起的窗户吹进了冷风,铁牛又垂着头将他胸前的被褥往上拉了拉,低声回应道:“刚到酉时。”
扶灼没想到自己的回笼觉睡了这么久,身上各处都隐隐发着僵。
他搭着铁牛的手缓慢起身,一边等着眼前淡淡的黑雾散去,一边揉着有些酸疼的肩颈。
铁牛粗粝的大手握住扶灼纤细的脚踝,半跪在床前替他穿上鞋袜,还不望问道:“先生胃口如何,不如先起来用些东西?”
扶灼摇摇头。
他今日晨起便没进食,但眼下依然觉得胃腹内隐隐胀痛,吃不下东西。
见他将手轻搭在胃部,铁牛眼中的担忧又浓了一层:“很不舒服?秃头郎中那还留了药,我这就去煎,等先生用完晚膳,就能......”
扶灼拧起眉心。
不提还好,一提便让他回忆起了那股子难闻的药味,脸色难免又白了一层。
铁牛大惊失色,一双大手不知该往哪放,他刚准备扶着人躺下,扶灼冰凉的双手便搭上了他的双肩,伏在他的肩头小声地干呕了一声。
但扶灼整日滴米未进,即便再难受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只是眼圈周围起了一层淡红,看着格外可怜些。
铁牛急得不行:“先生!”
扶灼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别忙活了。那药太苦,闻得我恶心。”
铁牛一双粗黑的眉皱得死紧,声音也重重的发着沉:“但是您......”
扶灼抬眸扫了他一眼,双眸虽因为眼周的一圈红而略显脆弱,可依然透出了不容反对的意思:“屋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但入夜后气温变低,路也不大好走,铁牛自然不放心他独自出行,也没了平日里唯扶灼是从的模样,着急忙慌地就要劝阻。
扶灼蹙起眉。
身体上的不适让他再没了继续在这听人絮絮叨叨的耐心,他直起身子,将自己和铁牛的距离拉开了些,直截了当地开口:“你也同去。”
铁牛面上有一瞬惊喜,但眼中仍然带着犹豫:“可是先生刚刚还......”
“药回来再喝。”扶灼抬步走到铜镜前,抬手敲了敲身前妆台,“过来,我要梳头。”
这一回,铁牛似乎没了再反对的理由,他走上前来,将扶灼身上外袍拢紧了些,低声应道:“是。”
黄昏被黑暗吞噬前,扶灼带着铁牛来到了镇子中最繁荣的街道上。
道路两旁被官兵挂上新点好的灯笼,晚风一吹,石板路上映出的影子也在晃荡间忽明忽暗。
月光下,扶灼的侧颈都发着莹润的光,等他抬手将被吹乱的发丝绕至耳后,那段曲线优美的脖颈也美得更加夺目。
但他却像是全然未觉行人神色各异的视线似的,将目光如常移至铁牛身上,问道:“镇上那间唯一的书铺在何处?”
铁牛吞咽了一下,极力让自己的实现从那块冷玉般的肌肤上移开,吞吞吐吐地说道:“往......”
但铁牛这话还没说完,便被始终关注着他们——准确来说,是关注着扶灼的热心人群给打断:“读书人就是不一样,上镇就来找书铺!喏,沿着这条街往前到尽头,左拐最破烂的那一间就是了!不过说真的,公子你来得还真是时候,那老头生意不景气,估计再过些日子就要卷铺盖走人咯!”
“卷铺盖?”扶灼刚沿着指示寻到那间店铺,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道中气十足、又格外熟悉的男声,“谁说我要卷铺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