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时间能重来的话想做什么呢?”
“我要早点告诉伊黑先生,我喜欢他。”
“我要让他知道他有多么好。”
緑自省察觉,最近想到“如果”这个词的频率比以往多多了。循环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把未来的愿望带回过去,消灭一些“如果”。不过,是她的错觉么?总感觉面前的伊黑小芭内在回避她的视线。他越是躲,她越大咧咧地目不转睛,想要稍微弄清楚这家伙是否值得好友托付。
緑不想以貌取人,但他的外貌的确不算受人追捧的类型。首先绷带遮去了下半张脸,能示人上半张白如石膏,是一种沉闷凝滞的白。纤窄的鼻梁和墨黑的细眉吊起两只异色吊梢眼,左蓝右金,瞳色森然美丽,却没有一只会释放亲和的善意,更接近野兽的冷峻。其次多层次的披肩发垂下时,会像布帘挡住好不容易露出来的脸,不知是否刻意如此,但成功地散发出一股孤僻敏感、生人勿近的气场。这个短小精悍的男人披着一件黑白条纹相间的长羽织,颈肩处还盘着一条吐信子的红眼白蛇,真够神秘古怪的。
緑想起她那个与沉闷为宿敌的朋友,像只单纯快乐、羽翅蓬松的粉毛小母鸡,走到哪都播撒暖洋洋的喜庆。蜜璃天性多情,一有好人好事,她就怦然心动,爱与感动一触即发,丰沛到要兜起来分享给一圈友人。她到底是看上这个冷冰冰的人哪里了?这个人果真适合蜜璃吗?她的爱情是一种错觉和遗憾,还是确有其事呢?他又是怎么看待蜜璃的?緑希望蜜璃在有限的人生里尽可能美满,又不想朋友经受无谓的情伤,还是慎重些为好。今日她来找他对战,刚好趁此机会观察观察。然而走进道场后,她站在大门处呆若木鸡。
约二十名剑士被粗麻绳捆在道场内一根根木柱上,横陈或直立,也有面朝下吊着的。每个人的嘴巴都被贴上了,见到緑,能扭头的几位纷纷投来求救的婆娑泪眼。差点忘记了,蛇柱“曾经”也是这么训练队员的。
架不住那么多可怜的眼神,緑结结巴巴地向前面取木刀的道场主人替他们求情:“啊,那个、伊黑先生,要不先给他们松松绑,我们再开始?他们又不是犯错了,何必捆着他们?”
奈何那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不要,别管他们了,就是因为犯错才会被捆着。”
“什么错啊?”
“弱小之罪、健忘之罪、浪费我时间之罪、让我不爽之罪,大概就这些吧。”他冷酷地大手一挥。緑皮笑肉不笑道:“……真是严格的老师啊,不过你把他们绑在这,也不见得他们能有长进啊。”
“哼,先长记性吧!不用管这帮蠢猪。”伊黑尖酸地说,丢给緑一把木刀。剑士们个个不能动弹,目光却明显颤栗起来。緑接住空中飞来的木刀,转手放下,提议道:“既然我们是来对战练习,要不要来点真实感?”对方歪头问:“比如?”
她胸有成竹的微笑邪气十足,左手大拇指抵住刀镡,鞘内发出清冽的钢刃滑动声:“当然是用真刀啊,就在这里打。”刀尖指点着这帮人中间狭窄曲折的空地。若是她能拥有我妻善逸的听觉天赋,就能听见震耳欲聋的悲鸣瞬间充斥在道场内。不过即使没有天赋,她和伊黑都听得见那些被胶布贴紧的嘴里滚出“呜——呜!”的咆哮,剑士们强烈反对她的馊主意。伊黑意外此人原来比他更狠,挑眉质疑道:“你到底想干嘛?”
“没干嘛呀,就是想和你赌一赌。我会用刀挑断他们的绳子,你想阻止的话请自便。顺便让他们好好观摩我们的走位和刀路。赌赌看是我解开的人多呢?还是你挡下的多?”她耸肩说道,把右手的木刀随意地倒杵在地上晃来晃去。
“有意思。”被挑战的伊黑算是答应了,丢开了木刀,按住刀鞘的暗扣,左脚移后一步压低身子预备起势。身不由己的剑士们内心哀嚎:“救命啊,以为来了个救星,结果是另一个更可怕的疯子!不要拿我们下注玩我们的命啊混蛋!”
任凭“人质”的脚抖成筛子,两位柱压根不顾忌他们的心情,在其中疾速穿梭。他们的身影变幻莫测,都不按常理出牌,令人目不暇接。在头两次要斩断麻绳的尝试被出其不意的双刃蛇形刀打劫后,时柱似乎改变了主意。第三次靠近一个捆在转角处的剑士时,斜前方的蛇柱看破了她的意图。银刀抬起切入格挡的空隙之际,她的马尾猛地一甩,转进视线盲区蒸发不见了。
在上面!镝丸缠紧了尾巴提示他。他仰首见她腾空翻了个跟斗,耳语般念道:“时之呼吸,冬之语·雪飘人间——”闪着细碎青光的“粉雪”迎面呼啸而来,转眼要将他覆盖。不足为惧!“肆之型·头蛇双生”在伊黑的刀尖窜出,宛如双头巨蟒交缠着张出血盆大口,竟硬生生吞下了片片雪光。凌厉的刃风擦过剑士们跳动的眼睑,几乎要割破皮肉的距离令他们胆颤心惊。待伊黑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已经迟了。那个女人的真正目标从来就不是他,她甚至在落地前灵巧地猛踏了一下他的肩头,借势跳到隔壁走道去了,害得他差点踉跄。
这场粉雪顷刻化为温润的细雨,“春之语·润物无声”的漫漫雨丝拂去了那边的人的束缚。解脱了的青年们一边胡乱道谢,一面屁滚尿流地迅速爬走,逃出了道场。她要继续斩下一人的麻绳时,架子间的缝隙倏地杀出一条凶蟒,完美地死死“咬”住了刀锋,两把角力的长刀稍有偏差就会捅进同伴的腹腔——那人的面色青白交加,岌岌可危的肚皮急促起伏,把一声“咿……”的呜咽挤出喉咙。离他近在咫尺的时柱,表情像是和他背后的蛇柱杠上了,两道好胜的浓眉拧在一块。下一刻,它们孩子气地高高一跳。只见她使了些巧劲,顺势压低他的刀挑破麻绳,还故意把它卡进木头里,然后趁机得意洋洋地逃跑了。紧接着她横扫一挥,“夏之语·簟纹如水”的刀路工整笔直地划过一个个剑士的身侧,令人心沁出清爽的凉意。
这个女孩虽然曾是炼狱的继子,连糊弄带忽悠的作战风格却和炼狱的光明磊落截然不同,满是古灵精怪的劲头,真不知道她都学了什么。场上只剩下四五人,再不打飞她的刀,伊黑就要输了。“伍之型·蜿蜿长蛇”飞快地游走,追逐她的轨迹,破坏掉每一次行动。她不甘示弱,伊黑也步步紧逼,后者看似马上要占据上风,最后却忽然略有踟蹰。
拔刀本来意味着动真格,他只会杀戮,不会游戏。他怕热血上头,一时控制不住自己就往她的脖子上抹去,把同僚练习变成血光之灾。他放弃了继续追拦,在包括明日緑在内的人们的不解中拉开距离,收刀入鞘。
“算了,你们走吧。”他朝那几个人丢下这句话,好像玩到一半弃权的玩家。“你干嘛啊?”緑虽纳罕,但也挥刀将剩余麻绳尽数斩断。那些剑士们傻愣在原地,自由了也不走。“还不快滚?”他疾言厉色地再次强调,他们总算半信半疑地离开,偌大的道场仅剩下緑和伊黑。这样更好,緑心想,故意开玩笑:“怎么改主意了?感觉打不过我?”
伊黑只是冷笑,不作答。緑和他并没有熟到能读懂笑声的地步,还以为他是在掩饰,眼睛滴溜转转,随口问道:“话说,他们走掉了,还要回来这吧?”
“你放跑的,你负责收。”
“欸——”緑的嘴角撇得和尾音一样不情不愿,摊开手摇头,“那不行啊,他们都没通过你的考核。不行不行,一码归一码,我只是松了个绑又不是要放水呀,哪能便宜了他们!”
“真是任性。”伊黑讥讽她,她也立刻回嘴:“大哥不说二哥~你也不遑多让嘛。”伊黑的心陡然一沉,正怀疑能不能跟这个新人好好相处,她又跳到了别的话题:“不过,他们都跑了也好,就当给他们放几个小时假吧。刚好只剩我们两个,说话也自在些。”
“……有什么话是别人不能听的?”
“当然有啊,比如我们的朋友甘露寺蜜璃。”緑实在不喜拐弯抹角,尤其不懂谈论情爱的语言艺术,索性痛快地单刀直入,“听来我道场训练的男生们说,你很是在意她呢,她关照过的人也都被你狠狠‘照顾’了,还警告他们不要再靠近她。”说“威胁”还更恰当些,她暗自揶揄。
“这跟你有关系吗?真爱管闲事。”他回避话题,捡起了之前扔在地上的木刀。緑原本和颜悦色的眉头抽搐了一下,强压住不快,笑容更加明媚地讥讽:“那蜜璃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乐意对谁好就对谁好,你还替她‘出头’,难道不叫人困扰?小心蜜璃知道了讨厌你!”
此话一出立竿见影,伊黑果然绯红了半张脸,仍装镇定,语气则完全暴露了被戳穿的心虚和忐忑:“我只是不希望她受到无谓的骚扰。”他说的不无道理,队里多的是正当年华的荷尔蒙过剩青年,现在是最想吸引妙龄女性注意的时期。緑知道他们私下里最热衷的话题之一就是谈论在鬼杀队工作的女孩子,尤其是为人亲和、容颜娇美的恋柱和虫柱,一有机会就在她们面前孔雀开屏,没话也要找话。而来找緑搭话的,不是来掰腕子就是比剑技,好像她是个异性的兄弟。
“真体贴。”緑懒洋洋地评价,叉着腰专心抠指甲,“她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方半天不言语。就在她要放弃得到答案,调整状态准备回归对战时,伊黑回答了她。
“……她是,让我重新认识了世界的人。对我而言,她就是这么特别的存在。”
“哇唔,那你会守护她吗?”总算有了收获,緑满意地乘胜追击,不依不挠地八卦。“你好烦。”绷带缝里吝啬地迸出几个字,伊黑的反应也不委婉。
“你到底会不会?!”
“你干嘛要问那么多啊?”
“这不重要!你就说会不会?”
伊黑被她审视般的庄重所震慑,支支吾吾回答:“要是甘露寺不介意的话……我自然会的,作为她的朋友……”緑失望大叫:“什么!只是朋友而已?你在想什么呀!”
“这话应该我来说才对,你又是在打什么注意!”他脸红羞恼的样子倒有点人情味了。
“唉呦!我压根不重要,别管我啦!我问你,你只把甘露寺当成了朋友?”
“……那我还能要求更多吗?”
緑敏锐地识别出他压在曲衷里一丝含蓄的情意,便狡黠地露一点暗示:“幸福是要自己争取的,也许有人正等着你呢。”
理解了弦外之音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十分精彩,緑难得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了四季的跳跃:从恋心萌动、生机盎然的春夏到悲戚寂寥、死气沉沉的隆冬。原本焊在上半张脸上的疏离好不容易被温情所融化,变得生动柔和,立马比恢复原样更糟——莫名失魂落魄起来。她不会知道,苦涩又深刻的自卑是怎么像巨浪一样盖过爱情的快乐,使他的心哆嗦着冷却下来。点点的萤火如何战胜黑夜?
“我不配。我不能耽误别人,更何况是甘露寺。”他沉郁地喃喃,深吸一口气转变回公事公办的语气,“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了。你还练不练?”
是什么样的难言之隐让他有此念头?緑料想他未必肯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最后唉声叹气道:“不回应别人的感情不也是耽误吗?错过幸福的机会就不遗憾吗?人家怎么看你是人家的事,她未必会觉得被‘耽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感情,没准更相信你。好好琢磨下自己的过人之处吧!有的缘份,一生就只有一次,错过就没有了。好了,我就多嘴到这。这一局你可不能再突然放弃了啊!”
她用脚尖踢起地上的木刀,麻利地抓住,转而气宇轩昂地指向他发起挑战。
“正合我意。”伊黑竭力稳住被她的话语惹乱的心绪,拿出了比之前更认真的气势。
(二)
若要一一列举明日緑难以回绝的事物,甘露寺蜜璃亲手制作的炸猪排三明治和烤松饼必然会在名单上,尤其是顶着半融的黄油块、浇了一大勺浓稠蜂蜜的厚松饼。现在她坚定且利落地切下一大块,叉起来滚动侧边,确保均匀地蘸好了一圈蜂蜜后一口全塞进嘴里,充分咀嚼后咽下。在一刹那的满足的空白后,大脑意犹未尽地提醒她:
哦,她应该要和甘露寺对练来着。
每次都会演变成这样:办什么要紧事前先喝茶吃点心。因为这家的主人奉行“先把肚子填饱了、任何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的信条,而且緑认为放着刚出锅的热松饼冷掉,是对美味松饼的失礼。哪怕填饱肚子会使对战时有想吐的风险,她也要先享用再说。
“蜂蜜松饼配猪排三明治,蜜璃,这样搭配真是行家。你害得我不想停下来了。”她忍不住交替着咸甜两份点心狼吞虎咽。甘露寺骄傲又热情地替她倒红茶,问:“要不要再切一份三明治给你?”
“天啊,不行!虽然再来三个都可以,但我真的不能再吃了。”緑用残余的理智婉拒,啜饮红茶作为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