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步之外的梧桐院内,丫鬟惜霜已经挣脱绳索,不待擦净面容,她只瞧了眼窗外天色,便急急忙忙起身,从立柜中翻找出一件厚衣来。
她步履飞快,不到十息的功夫就已冲到火光明亮的院子中。
容荇和方齐听见身后风风火火的脚步声,步调一致地转了肩,不等看清什么,就已被来人大力拨开。
事先毫无准备的两人被这股劲一推,分别往两旁栽去。方齐眼疾手快,立刻侧过身,大步一转,伸手扶住自家少爷。本来还要骂上几句,可念及今夜在场之人,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
容荇顾不得站稳脚跟,匆忙之中抬起脸来,大抵是眩晕致使他心神不稳,故此好半晌才勉勉强强辨认出此人身份。
是堂妹的贴身丫鬟,惜霜。
容荇眉头一蹙,可父亲不是说,惜霜潜逃在外,或者已经死了吗?
说惜霜罔顾人命,即便惦记小姐安危,可不过是个弱质女子,且身份低微,哪怕心有万千,却做不了甚么。
做不了、做不了甚么......
方齐见少爷又露出半月前那死气沉沉的神色,心下一慌,赶忙摇了摇容荇的手臂,还不忘在他耳边凑了凑:“少爷,少爷!”
容荇被惊醒,两眼一沉,却是缄口不言。
方齐脑海中顿时思绪万千。
这是怎么了?又觉着,事情怕是比上回还要严重。
遂也不再叽叽喳喳。
方齐一时间有些难过,自今夜开始,少爷就又变得反常起来。
是因为方才推他们的那人吗?她是谁,她背后是谁,为何害得少爷如此。
想去前头瞧瞧,可又怕受了难的少爷无人照料,于是便歇了这个念头。只管专心将人护好。
赵乾几番隐忍正要继续做些甚么,却见人群外忽然冒出一凌厉的身影,好似还有几分憔悴。刚想问问一旁的程状师,是否是她安排的。
然而那人动作极快,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这片刻,已是一臂之距。
甫一近前来,赵乾睁大双目仔细一看,却是张眼熟的面孔。于是立刻让出了条道来。
“大小姐!”
惜霜扑跪至容长秋身前,探了探地上人交叠在一起的两只手,一面将怀中暖着的那厚衣披到容长秋身上。
赵乾离得最近,因而没人能比他看得更清楚。说来奇怪,此前他好说歹说在表姐耳边聒噪了那许久,表姐却是半点反应也没有,可这丫鬟惜霜一到,表姐的眼睛都开始说起话来了。
然而衣服裹肩的下一刻,方才还对视在一起的主仆两人,便齐齐栽倒在对方怀里,就连眼睛也一道闭上了。
赵乾僵住了。
而相比赵乾,容三爷的脸色也不多好看。
怎么是惜霜?她不是被他给捆缚住了吗?谁给放走的!
容府情形如何,谁人性情泼辣,谁人胆小怕事,容三爷因那孟生所报,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这丫鬟惜霜为了她主子容长秋,可是连命都可以豁得出去的,而一个不怕死的下人,情急之下,会做出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到。
然而,容三爷却不能杀她。
只因曾有个官家子弟几次来找过惜霜。非在容府,是那东风茶楼。
彼一时,容三爷正和他们一样,在吃瓜子喝茶看那声情并茂的说书人。
惜霜和此官家子弟大抵并不打算多留,因而只坐在离说书人三桌远的地方。
惜霜和她家小姐一样的喜好,并不执着于楼上雅间,而若是商谈要事,也必不可能到这种不入流的地方来。
故此,容三爷将此二人定性为私会。
他在的那雅间视野广阔,正好能将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对话听不全然,但激动之下,蹦出来的几个词儿他再一联想,多多少少知道了点东西,何况他还碰到了此二人好几次。
容三爷心想,定是这官家子想纳惜霜入门,而惜霜念及门第差距等诸多原因,并不答应,可这官家子并不放弃。
因而即便私下处决容长秋之事成或不成,惜霜也不能动,将人藏下,是最好的法子。
待事情了了,他执掌容家,知会那官家子一声,赶走惜霜,来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也算是做了回人情。
容三爷又想起,惜霜被他按下,知道的人并不多,除去他自己,也只他身边的孟生一个。
然孟生在赵乾落于下风前就已出府,去办他交代的那两件事。
不仅时间对不上,且孟生绝不可能背叛他。
且不提他对孟生有知遇之恩,将一个乡下和事佬的汉子栽培至此。
何况......
他这样好的主家,一不吝啬,二体贴下人从不吼叫,月钱、赏钱从未少过谁,孟生没有理由此时行反水之事。
所以,是谁暗地里将人放出来捣乱。
莫不是容府藏了谁的眼线不成?还是里头哪个吃里扒外?
有人要害他!是谁?是谁!
赵乾也只怔愣一瞬,就同一旁的程十鸢打了个眼色,见对方点头,立即在人群中指了两个不生不熟的丫鬟,将人速速送回了梧桐院。
她二人进府不久,眼下其实是归管家安排的,但管家今日事忙,并未来此。但也记得此前的吩咐:“你二人记住,府上那个名为赵乾的侯府公子,别忘待他恭敬些。”
站在管家跟前听训的金蝶和银杏齐齐点头。
她们来前其实也听过这容府名声,说是个下人的好去处。确实也和那传闻所说无二,打来了这儿,无论吃喝,比起外头费心买来的,都强上几分。
三五日过去,仍是如此。
金蝶和银杏想,得管家特意交代,这名为赵乾的,有些来历,自不必多说。
几日过去,她们尚才知晓管家为何多说那么一句。原来是表公子赵乾对待下人亦是万分和气的,金蝶和银杏私下一合计,管家那般说,定是怕她们二人长此以往,失了分寸。
于是也暗自记下了。
可侯府公子为何会弃荣华不顾,住在三原县这仕子鄙视的商贾之流的容府?
她二人并未多问,除去下人不该多嘴的原因,还有一事——
她们只来做工,图的也就那些立身自保的财物。
她们从小相依为命长大,至于爹娘,记不清了,模糊中瞧见,大约都是被扔出家门去的。
因而名字是自己起的。金蝶和银杏,一个带金,一个带银,寻个念想不是,日日念名字,万一上天能听见呢。
没爹没娘不也活到了十四岁,可出门在外,哪儿不需要钱?
买身带颜色的衣裳要加钱,好吃的糕点还得去酒楼买师傅现做的。
而金银二字常相见,金蝶和银杏二人可不就是前途大好。
赵乾到底也是侯门中人,几日前的匆匆一瞥,就将人给记了个大概:她二人从进府前便黏在一处,今日亦是,喊到她二人却并不瞧容三爷脸色,想来并未安排伺候。
既如此,日后就去表姐院子里罢。
金蝶和银杏年纪是不大,但此前也在另一户人家做事,只是那户人家生意经营不善,典当物件时,听闻当铺所属容府之名声,这才将府上两个最小的丫头引去了容府。
好在二人动作麻利,手脚干净,嘴上功夫恰如其分,是以即便管家面考,也能得了青眼。
因而赵乾点她二人后,不一会儿的功夫,容长秋和惜霜二人便已在梧桐院内安生歇息。
赵乾担心容三爷还有后招,遂也并不立刻离开。但却在金蝶和银杏离开时,不停地往表姐惜霜二人离去的方向望,眼中尽是愁虑。
程十鸢看着眼下堪称混乱的情景,心中思潮起伏,却并不放任自己神游。
这容府中人,言行和身份,当真是古怪得很。
容三爷在前头“冲锋陷阵”,而有人却带着个小厮在最后头观望。
其余旁观的,亦各有喜怒。见事态至此,竟无一人出来“主持”。
又看了看一旁赵乾莫名其妙的动作,好似手脚不是自己的了。
思量片刻,走至他身边,眼神交会,又偏头一指,意思是她跟上,他在这一处盯着。
赵乾眼中立时一亮,连连点头。
他虽与表姐一起长大,可大庭广众的,表姐身体抱恙,其贴身丫鬟惜霜此时也不省人事,若他这会子立刻跟上,万一被有心人编排几句,再被多嘴的传扬出去,于姑娘家而言,总归是不好看的。
幸好还有程姑娘在,简直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到底和官府打过交道,到底有头有脸,出了半点岔子,容三爷定然担不起这个责任。
何况这程状师还是他在县衙门前亲自拦下的,他不信没人看到没人记得。
此番若有程姑娘照看,他先前所担心之事——
表姐有没有被下药,有没有痴傻,根由何在,说不定也能立刻查出。
虽不知程姑娘应了他前来救人的真实原因,可既然来了,定然是奔着和先前被诬陷的苏秀才一般的结果去的。
这一照顾,再一近身,表姐的冤情绝对有办法洗清。
说不定连此前失踪的大夫人,也能一并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