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钊见陆柔笑得明媚,李明岚声音温软,只好勉强撑住身子,咽下一口不适,硬是挤出两分镇定。
他手指不自觉地攥紧,指甲深没掌心,却没一丝血色翻出。
眼光微动的一瞬,他眉间隐隐压抑的怒火还是泄露些许,扯得唇线苍白。
“殿下恩德,末将与夫人... ...无以为报,唯有效犬马之劳。”
柳枝抬眼,地砖模糊的反光中,陆钊绷直的脊背,扭颈时无意皱起的眉,格外刺目。
她眼底微动,唇抖了抖,却终究没开口。
李明岚探身,将面前碗盏悉数移到自己手边,漫不经心道。
“咱们都是军中弟兄,不必说这些外话。”
“你夫妻二人护驾的功劳,孤已如实上奏。”
“孤上呈父皇,这府中被人埋了漠北探子,幸有昭武校尉陆钊夫妇忠勇可嘉,抵死护驾,本公主才安然无恙”
“陆钊兄弟现已是从三品昭武校尉... ...官位不好变动。”
“倒是柔儿么,往后就不必留在神机营了... ...孤为你请个正六品烽燧监正的名头,去京郊火器营历练吧。”
“臣女谢殿下隆恩!”
陆柔原先不过一介八品燧卒长,这回直接被擢到六品,且调任至火器营,又惊又喜,拜谢未毕,就被李明岚搀起。
陆柔为自己欢喜完,望向重伤的兄嫂,又升起忧心来。
她就着李明岚的手起身,咧嘴一笑,凑到跟前,露出两颗虎牙,抱上她的手,轻晃了两下,声儿清脆,眼神明亮。
“只是明岚姐... ...我兄嫂这份头功,除了陛下恩赏——您也该疼疼他们罢?我嫂嫂可是闺阁弱女,这么仗义,真是为难了呀。”
听着陆柔这么明晃晃给自己讨赏,柳枝心底一沉,不知喜忧。
“柔儿放心,忘不了的。”
李明岚反而笑了,拍了拍陆柔的背,自个儿则坐到柳枝榻边。
“你去吧,你嫂嫂这等妙人儿,孤喜欢得很呢。”
李明岚口中温和,锐利视线越过陆柔肩头,意有所指地扫了眼蜷缩榻上得柳枝,目如深潭,刺得柳枝一颤。
她闲闲拨两下发上流苏,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试了试温,搁在床边矮几上,又拿起盛着雪蟾生肌膏的瓷瓶,把玩了两下。
乍一看,屋中确是一片温情。
而正说话间,一年约十八的丽人,领着两个红裙侍女恭敬进来,正是此前引见柳枝的那人。
两个红裙侍女一左一右,拥着正中的姑娘,手中各捧一个漆盘,盘中是两个锦盒。
“殿下,太子府的魏姑娘携贴来访,道是... ...四公主听闻长姐遇险,特于太子府设宴为您压惊。太子殿下并二公主等各位殿下俱在,想请您和陆柔姑娘前去赴宴,以全手足之情。”
“奴婢估摸着您此时正同陆将军夫妇叙话,遂已将魏姑娘安置在偏厅等候,您看... ...”
那姑娘换了一袭莺黄兰桂齐芳缂丝深衣,髻上青鸾衔珠步摇流苏微颤,姿态恭敬,口称奴婢,言谈举止却比寻常人家的贵女更矜贵几分。
“于姐姐,各位殿下怎会... ...怎会邀我?”
陆柔经常出入公主府,和此人是相识的。听她回话,眼中不掩震惊,望向李明岚。
此女姓于,闺名佑禾,是江州农户出身的秀才,在公主府当差。
她很得李明岚信重,平时公主府中的诸多往来事宜,皆由她负责。
柳枝与陆钊暗暗对视一眼,俱是心底一颤。
四公主李明鹤与当今太子一母同胞,和伯府素少往来,邀陆柔去花宴,又是何缘由?
“柔儿年少英才,四妹想要结交,不是常事?”
李明岚却似有预料,气定神闲,接过锦盒,翻看其中盛放的请帖,笑盈盈瞥了陆柔一眼,曼声道。
李明岚不动声色地给陆柔正了正发髻,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向侍立的于佑禾道。
“佑禾,去回了魏姑娘,孤感念各位弟妹挂怀,只是受了惊吓,太医说还需静养个三五日,不能赴宴,遂请攸宁县主携礼代孤前去。”
李明岚温然看向陆柔,笑得和缓,却并没给她拒绝的余地。
攸宁县主是陆柔的封号,甚少被提及。
“过两日,孤一定亲自答谢各位好意。”
李明岚这话说得没什么波澜,也挑不出错处。
毕竟,公主遇刺受惊,静养三五日都未必能缓回来。
“柔儿,去跟你佑禾姐换身衣裳,再开库房挑些回礼,玩得尽兴些,你兄嫂这儿有孤照料,大可放心。”
“殿下您... ...真的不去吗?”
陆柔似是留恋李明岚,轻轻挽上她的胳膊。
“想来,我那些至亲手足会更想看到柔儿你,孤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李明岚越发温柔地看向陆柔,姿态亲昵,却没有松口的意思。
“去吧,别辜负了旁人一番心意。”
她将心意二字咬得重了些。
柳枝敏锐觉察到,陆柔下拜谢恩时,眼中几不可察的失落。
她微微眯眼,按下心头疑窦,却又对上李明岚笑盈盈的目光。
陆柔没再多说,还是跟着于佑禾走了,转过屏风前,又飞快回头,望了一眼屋中的陆钊和柳枝。
“陆钊兄弟... ...之前孤在猎苑捉了只漂亮的小雪狐,瞧它特别,想好生养在府中作伴儿。”
等陆柔走远了,李明岚仍笑意不减,坐到床边,重新拿起那瓶药。
“可这小狐狸似乎不喜欢府中供养,也不喜欢孤的好意,竟想跑去旁人那儿... ...你说,我该饶了她么?”
她话是对陆钊说的,目光却始终注视着榻上面色仍带苍白的柳枝。
“殿下,臣愚钝... ...亦从不圈养野物作伴,不敢替殿下决断。”
陆钊青筋爆出,脊背绷紧,声音嘶哑,只勉力维持着平稳。
“哦,你不懂,那无妨。”
她悠悠转了话题,仿佛只是闲话几句。
“夫人护我实在受委屈了,我替夫人涂药。”
雪蟾生肌膏的盖儿被挑开,清郁冷甜的气息骤然散在屋里。
洁白膏体被挑在指尖,慢慢抹开。
李明岚的手温热带茧,慢条斯理地拿着药棉,摸到柳枝柳枝颈上,仔细涂药。
陆柔走了,陆钊和柳枝眼底再不掩对她的恨意,她却全不在乎。
李明岚一面偏过头同看着药炉的侍女说笑,将养伤事宜一一仔细叮嘱过,又温然道。
“柔儿是巾帼英才,你们夫妻更是一对儿忠勇贞烈的佳侣,陆府满门忠勇可嘉,孤会好好照顾你们。”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陆府,必得和她李明岚同心了。
晶莹膏体均匀地抹在柳枝颈间,李明岚拿过沸水煮过的软布条,捧起柳枝的脸。
她借着上药的姿态,在柳枝耳畔留下温然私语,激起一段战栗。
“夫人聪敏... ...应该明白,这天下不止有你主君一株乔木可依。”
“要为自己考量啊,夫人。”
这两句声儿极低,蛊惑意味十足,李明岚轻巧离了柳枝耳畔。柳枝颊边犹带苦香,怔然许久。
陆钊看着她动作,额角几乎爆出青筋,死死攥着被褥,周边却被团团围着。
他热气上涌,心口一阵腥甜,呕出的血立马被人接了。
这公主府的侍女也多有习武的,李明岚派到这屋里的,显然是身手最出众的几个。
陆钊周身刀兵早就被卸干净了,吐完了血,被配着兵刃的几个侍女半软不硬地按下,换到窗边的榻上躺着。
几个手脚麻利的侍女,不多时就将陆钊的床榻清理干净,换上了新的被褥。
李明岚恍若未觉,柳枝瞳孔骤缩,挣扎着想起身,却挣不过从军之人手上的力道。
“夫人,仔细碰着伤口,别乱动。”
李明岚幽幽一笑,轻易把要起身的柳枝按下,伸手给她掖了掖被角。
“你们身子未好,不必起来谢恩了。”
“且放心,日后... ...咱们有的是相互仰仗的时候。”
李明岚悠然离了屋中,这院落却被人围得越发严实。
他们夫妻二人被半软不硬地拘在公主府养了快三日的伤,才被匆匆赶来的陆柔接回伯府。
他们再回伯府时,正是日影西斜,秋风卷尘泥,扫过长巷。
陆柔未卸盛装,脸上倦意外显,搀着二人进了府,一路无言。
陆钊脸色阴沉,几日都未敢真正合眼,眼下一片青黑,到府中关上了书房门,才虚弱地咳了几声。
柳枝亦是沉默,不时摸着颈上,似在回忆着李明岚指尖的触感。
“兄长,嫂嫂,究竟... ...怎么回事?”
书房中一时死寂,陆柔先起了话头,探究的眼神望向陆钊和柳枝。
他们三个人很少这样安静相处,陆柔更是很少叫柳枝嫂嫂。
“我们护驾惊险,公主殿下多留了我们几日养伤罢了。”
还是柳枝起了话头,抬头应道。
公主的折子已上了,太子等已为长姐“压惊设宴”,那就表示,皇家的人,只会有一个说法。
他们... ...又能翻出什么水花?
“是,漠北鞑子深恨殿下,在公主别院安插了刺客,想趁你我也在府,一网打尽,暴徒现已伏诛。”
陆钊沉下眼神,长出了一口气,掌按额间。
“不过,我们惊险些不要紧,能让你到火器营历练,就是好事。”
“兄嫂辛苦,妹妹感念。”
陆柔沉默一瞬,最终只留下八个字,转身带上了门。
而不出两日,恩赏伯府的旨意就下来了。
不止陆钊被晋为一等伯,赐休沐十日,柳枝也被封了正六品孺人的诰命。
二人得赐太医看诊,被赏珍玩若干,另有御笔“忠勇”牌匾。
本朝皇嗣向来手足情深,不止皇帝皇后,各个皇子公主也往伯府送了赏,道是感念陆钊夫妇护其长姐。
伯府一下成了京中的焦点。
伯府各房都来看过,京中各世家屡有登门,各怀心思,话里话外多有打探。
柳枝和陆钊统一了口径,此事此前公主的威逼,只能如石入水,了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