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竿头突然挑中她的腰身,竿身弯曲出不可思议的弧度,几乎断开,却在最后一刻将段寞然托出水面。
段寞然哐当落地,她抹脸起身,睁眼看清眼前人不是旁人,正是叶经年。
“我听说玄华宗外门试炼,猜到你定然下山,前些日子又打探到风钟一事,连夜赶过来,正巧碰上你。”
段寞然与叶经年是打小认识的,算得上青梅竹马,不过段寞然更觉得他们两个像亲兄妹。
段寞然揩干脸上水渍,笑着站起身道:“从叶家跑出来,只怕花了不少心思,就只为了见我多少不值得,只怕是另有所图。”
自打段寞然上玄华宗外门后,期间几十年两人都未在谋面,如今谈论起来依旧默契十足,也是多年来两人书信未绝的功劳。
“我知道瞒不过你。”叶经年挠头,“此行我奉家主之命给宽山门送信物,也顺便寻你。”
话已至此,段寞然便不再追问。她一脚踏上竹筏,回头大喊撑船。叶经年遂捡起竹竿,追上筏子,渡她过横际涯。
舟车劳顿好几日才蹚过横际涯,仔细算算到宽山门的脚程,仍需三五日。
“这么说来,你打算就在宽山门拜师学艺?”
段寞然自然不会同他一一交代,模棱两可回答:“能留下自然是好事。”
“可玄华宗乃第一宗门,你又是外门首席弟子,他日进内门拜入燃明仙尊或是暝风仙尊坐下皆是唾手可得,何必舍大取小?”叶经年揣测,“莫不是玄华宗待你不好?既如此倒不如随我回江南,有我在,定然不会亏待你。”
“并非如此。兄长不必多加揣测,只是我过腻了玄华宗的日子,想换个地方。有朝一日我过腻宽山门的日子,再来投奔你也不迟。”段寞然顺着这话打断了叶经年的想法。
停船靠岸之际,段寞然便望见前方客栈横插“岚”字旗,心道:要找的人不就来么。
叶经年领她穿梭街头,突然被后面的人撞开,段寞然还没回头,便听见邝诩大声喊叫:“都给本少爷好好找,镇魂铃要是找不回来,你们一个个的都别想活着回去!”
“镇魂铃”三字一出,段寞然心中警铃大作,此物乃是岚阅宗镇宗之宝,可压八方邪祟,震慑仙道。
镇魂铃能弄丢,段寞然断不敢相信。可那人又是邝诩不假,这其中当另有隐情。
“镇魂铃不是岚阅宗的宝物吗?他们大摇大摆的上街寻找,四处宣扬,才真是奇怪。”叶经年循声望去,正是愣头青邝诩回首,两人四目相对,彼此认出大概。
邝诩目光挪动,直勾勾盯住段寞然。后者装作没看见,四处张望。他这动作倒叫叶经年颇为不满,段寞然与他从小相伴,自然知道段寞然有几分姿色,故而总是警惕盯着段寞然的人。
黑云当空,月明星稀。
段寞然睡意全无,坐在窗边摆弄筷子,整好一会儿再看,发现竟是“云”字,段寞然脱口而出:“真晦气!”
段寞然当即掀盘不认,一把筷子从窗户口掉下去,不偏不倚的正中邝诩脑门。
“疯婆娘,大半夜你想砸死人!”邝诩翻上窗户,笨拙的抬腿跨过窗栏,屁股用力的往里抬,哐当落榻。
“大半夜爬窗,你还有理了?”
“上次那事,你跟我哥说什么?”邝诩能屈能伸,该放下身段时一点没犹豫。
段寞然不答反问:“你怎么不问问你哥是怎么对我的?”
“你不是活着呢么,再说上次你引风钟误伤我和宽山门那小子,本少爷不还没计较?”邝诩说道,顺便把舒易水的情况抖出来:“那小子伤的不轻,我哥用了好多法子才勉强把他弄醒,宽山门那帮人连夜把他送回去,退出试炼大会,到现在还没消息。”
偌大的宽山门竟然会为了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弟子退出试炼大会,才真是奇怪。即便是内定的亲传弟子,届时换一个便是了,何必为舒易水做到如此地步。
段寞然:“他一个外门弟子,宽山门会如此担心?”
“我也是无意间听我哥说过,舒易水极有可能是祁际中养在外面的儿子,不晓得和哪个勾栏妓子生的。”
“不是说祁际中为人正派,会干出这等腌臜事?”段寞然眉心微蹙,半信半疑问道。
“谁知道,没准就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邝诩不以为然的嗤鼻,停顿好一会儿回过神,追问:“你还没告诉我,你都跟我哥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还差点儿被你哥一剑捅死。倒是你大街上招摇过市的找镇魂铃,想干什么?”
邝诩:“不能说,我哥说了这件事我都不能说出去半个字,不然回去就得挨打。”
“镇魂铃是你们宗门的镇宗宝物,弄丢还敢大摇大摆的上街寻找,是邝嘉另有所图吧。”
段寞然斗胆猜测,然邝诩装聋作哑不回话,她便也不说话,两相僵持:段寞然前世从玄华宗外门阴差阳错拜入岚阅宗,欲收她为弟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邝嘉,他们原是算得上师徒情分的,奈何当时段寞然接剑,手抖,剑落身前,剑柄掉出横躺在地,赫然写着囹圄二字,她才知道自己被邝嘉那孽障坑了一把,好在后来沈寂云不肯认,段寞然才留在岚阅宗。
本该到此结束的,可后来段寞然奉命下一趟江南,造访叶家,就在船过玄华宗时,骤风四起,把她卷上寂华峰,从此沦为沈寂云得囊中之物。如此算来,段寞然无意间冒犯沈寂云的事,应该在拜师风波后产生的。
段寞然也思索良久,始终未觉察自己何处得罪过沈寂云,思绪戛然而止。对面的邝诩道:“镇魂铃并未丢失,只因为前日我等到此地时突生异像,半个镇子在我们跟前凭空消失,我们派人打探却无一人记得另外半个镇子。我哥他猜测定是有妖邪作祟,故而出此下策,引它现身。”
段寞然:“看来你哥也斗不过它?”
“……”
段寞然:“所以你们被困了三日?”
“……”邝诩觉得羞愤,涨红老脸不敢抬头。
“我且问你,舒易水到底有没有回到宽山门?到底是不是宽山门弟子亲手从你们手上接走他的?”段寞然步步逼问,邝诩断然没想到她竟识破了他的谎,遽然发问,见他提前打好的腹稿通通击溃。
事实上,并非邝诩的谎不够精明,也不是他的表现出卖自己。邝诩的话真假掺半,单单是听根本理不清其中真假,但偏偏是段寞然,她可太清楚:舒易水是书中主角,凡是主角所过之处必然天生异象,机遇不绝。这恰恰说明此刻舒易水还在他们手上。
不过说起机遇,要是上辈子段寞然也就随他去,可她今生旨在杀沈寂云泄愤,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此等机遇。段寞然打定心思去宽山门,拜师学艺是一回事,跟在舒易水身边抢占各种机遇也是一回事。
邝诩彻底埋低脑袋,不吱声。
段寞然向他投递同情的目光:毕竟大家都是炮灰,可邝诩还一心一意当炮灰为舒易水付出,这份赤诚之心当真可歌可泣。
“我知道你重情义,可眼下你求我也无济于事,倒不如让我跟着你们一路上宽山门,届时出意外还能相互照应。”段寞然一番话发自肺腑,她心知邝诩不知晓她身份,自己无意间在他跟前引过风钟,自然觉得她是个修为在他们之上的高人。
话虽如此,段寞然也并非全然想与邝诩同行,只因为发动抚宁镇的阵眼关键还是在舒易水身上,不然段寞然大费周章摆脱邝嘉,又苦行半月是为了什么?
话已至此,邝诩不再犹豫,答应跟随段寞然一同上宽山门。只不过他犹豫半晌道:“你可知道你身边那人是谁?”
段寞然暗暗轻哂,心道不认识还敢与叶经年同行。她面上不动声色,故作惊讶问:“普通朋友,半路遇上故而同行。莫不是你与他有所交情?”
“当然了,”邝诩一口应下,“不过我与他私交不深,只知道他是叶家少主,铁板钉钉的叶家继承人。你要是想攀高枝也不是非他不可……”
邝诩脑子简单,凡是觉得信得过的人啥话都能往外倒。段寞然不往心里去,但架不住躲在暗处的叶经年急火攻心,手起刀落,一剑直冲邝诩脑门劈下去。好在段寞然反应快,一脚踹开矮桌,连桌带人飞出数丈,撞得门板哐当作响。
邝诩当时觉得背后一凉,神还没回过来已经腹部受击,整个人悬空飞出去,骨架散得七零八落。
邝诩瘫坐在地,两眼朦胧只觉眼前人杀气四溢,恨不得把自己碎尸万段。幸好段寞然仗义挡在邝诩跟前。
段寞然:“兄长你稍安勿躁,这诨小子没什么脑子,他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叶经年咬牙切齿,最是痛恨旁人用攀高枝评价段寞然,只是段寞然都替他开脱了,便也不好继续大做文章,收剑闷哼,暗自不满邝诩。
邝诩听出了七七八八,原来是段寞然和叶经年是兄妹,可他也并未听说江南叶家有什么女眷,段寞然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妹妹,还是个异姓?难不成又是个私生?
“浑小子,说话注意点,再有下次我打断你的狗腿!”叶经年心有余愤的警告,邝诩偏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当即起身怒斥:“本小爷还带人抄你们江南叶家呢,打断我的腿,看谁先打断谁的腿!”
两人僵持不下,还是外头的舒易水突然撞门而入,他面色惨白,五官拧做一团,捂着胸口异常痛苦的出现在三人跟前。
段寞然眼皮轻跳,不妙的预感顿时乍现,她不过迟疑片刻,舒易水身后光芒冲天,侵吞客栈渐成无边虚妄境,段寞然上前拽起舒易水大喊:“跑,快跑!”
四人撒腿冲向窗外,段寞然心里头五味杂陈,恨不得长出个三头六臂的把他们全部拽走。窗口当啷巨响,碎成无数断木,四人齐齐掉了下去,白光笼络的速度太快,他们还没落地已经先被光芒通通吞入腹中。
悬空镜前,抚宁镇就这么凭空消失。
若按书中所写,抚宁镇应该被吞进极寒之地的风暴,底下藏匿着不灭的火山,能锻天下至宝的灵焰便在此地。所说灵焰看似用处有限,不过用在主角手里,也是可以成为连烧数年祛尽邪祟的至宝。
段寞然薄肩扛着舒易水,四人齐齐埋进数丈雪堆里。舒易水最是幸运,段寞然扛着他,也就半个身子着雪。
邝诩和叶经年先后爬出雪堆,只有段寞然迟迟不见起身。
三人站直身子,脚下方寸之地不断下凹,积雪竟从他们小腿肚前渐渐堆在肩膀的位置,几人进退之地都成问题,却还是叫着段寞然。
段寞然结结实实摔个底朝天,一头埋进雪堆里,她倒插雪间,体温化开不少雪水,也是顺势积在她的脑门下,头顶更凉。
段寞然挣扎弹腿,心里止不住咒骂,随后露出翻身趴出地面,身下所压积雪迅速融化,形成凹陷。
她喘息间,呵出的气雾化成白色,远处巨大的树扯着冰条,结出小块小块的冰花,雾凇沆砀之景堪称绝色。
再往前去,古树四处蔓延的倒影完美呈现在凝成冰的湖面,丝毫没有模糊古树的枝条,甚至冰花在倒映前异常美艳。枯枝倒影连着前方不远的亭子,它斑驳老旧,四根柱子异常模糊,掉漆严重。
段寞然视线下挪,亭子的倒影却将它的掉漆映得格外清晰,枯黑的颜色为暗淡的朱砂红取代,亭前横梁滞留的树叶飘然上扬,发出并不明显的冰膜落地的咔哒声。
段寞然起身扬起碎雪,它们也如枯叶般悠悠上扬,触及到不知是某层屏障后,戛然而止,滞留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