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黎凝视着那只手。
那人的手递了过来,仅仅看一眼就能明白用料非凡的洁白方巾细腻柔软,就和那人展现出来的态度一样。
长时间得不到回应,那只手的主人依旧不急不躁,她仍亲切的笑着,盯着姜黎黑色的眼,明明一言不发,却莫名传达出了“你逃不掉”的意味。
她感到寒冷。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试想一个情景吧,你来自与世隔绝的庭院,因为闯入者刚刚失去居所游荡在危机四伏的林间。
你分不清方向,对外界也一无所知,你怀揣秘密惧怕被人发现,所以你尽量远离人烟。在漫长的跋涉中,你感到疲惫,你希望在月亮能照亮的地方暂时休息。
这时,一大群浑身漆黑无法讲话的怪物包围了你。它们什么都不做,只用它们怪异的双眼看着你,你有什么感受?那如果,这群怪物在一息之间被另一个外形与你更为一致,看上去更符合“人类”形象的陌生人瞬间杀死,你又会想什么?
似乎有一种力量控制了躯体,冥冥中谁在低语不要逃避?
长如匕首的手指试探伸来,怪物的指侧比匕首更为锋利。它向着姜黎的额间轻点。
“……呵。”
斜刺里一只手握住了那只“匕首”,她轻轻一推,顷刻间,坚固的怪物之墙溃倒。漆黑的怪物翻涌,失去了人的形状,在尖啸和攻击中间,那人出刀——
冰凉的月光映在姜黎眼底,在感受到风声之前,喧嚣远去,长夜尽碎。
而后,是垂死的争鸣。
呜咽、呻吟……怪物的疼痛通常无法令人感同身受,但姜黎似乎明白它们的畏惧。因为,她也同样畏惧。
“难得的集体行动,却没有「那个」降临在中间指引,也没有杀意?”她听到这位陌生的女子用疑问的语气自言自语,接着像突然注意到自己一样问道:“人类?”
姜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但也只是一步。
她知道自己逃无可逃。
手指微动,金属戒指永远无法染上她的温度。姜黎细细感受着,尽可能放松。
“不会因为看到ondskab而失去「自我」吗?人类,或许……”那人转过身来,借着林间破碎的月光,她看清了姜黎。
她顿了一下,视线扫过少女懵懂的眼,收刀露出一抹被证明最有亲和力的社交微笑:“……也许,你需要我的帮助。”
姜黎没有吭声。
她的仆从知晓,庭院的主人不喜欢说话,好在她对喜恶的表达都十分易懂。
喜爱的关注,不感兴趣的默然,如果不希望人们去做一件事,名为姜黎的少女会以沉默抗拒。
人的习惯根深蒂固,沉睡无限延缓了她身上该有的变化,就算刚刚失去庭院,她也不可能突然改变。
因为在她的思想里,仆从的死就在昨日,而她不得不从庭院离开发生在今天。
也许姜黎潜意识里知晓应该换种方式应对如今的环境,所以她才会慎重的远离王可乐他们,又谨慎的站在这个陌生人面前。
但也仅此而已了,庭院不需要她去思考所有关于“危机”的命题,至于察言观色?仆从会为她处理好问题。
她只需要随心所欲就可以了。
姜黎无法意识到她此刻下意识的沉默意味着什么,也许她可以委婉拒绝,甚至进一步说明她不需要帮助的理由。
但她什么都没做。
过去的岁月里,没有人会让她拥有“解释”的念头。
换种说法更为恰当,她没有接触过正常的人际,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解释”。
如何回应不是仆从的人?姜黎不得而知。她只是本能的感受到这位陌生人身上威胁的可能性,选择了最常用的做法,沉默罢了。
好在,这人似乎脾气不错,姜黎沉默三秒后就自顾自开启了下一个话题。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奥利维亚,姑且算生物学家。如你所见,追寻那些黑色生物为研究它们的诞生机制和行动模式而来,碰巧路过森林。作为交换,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这是一个请求。姜黎捕捉到了关键。
她看向远处站着的人,优雅从容,和仆从,和她见过的王可乐他们都不一样。
奥利维亚的表情很真挚,至少,她没有在自我介绍里说假话。
不需要沉思,一如既往,姜黎回应了这个请求:“我是姜黎。”
“很不错的名字。”奥利维亚说道:“那么——姜黎,很高兴认识你。”
这便是初见的所有,至于往后的“再见”?很抱歉,没有再见,因为从那以后奥利维亚不曾离开。
完成自我介绍的奥利维亚仿佛完成任务一般,只远远站在姜黎刚好能接受的地方。
通常不说话,就算看出姜黎明显在漫无目的游荡,也不会对姜黎的举动指手画脚,或者提供她的建议参考。
在庭院中,姜黎习惯仆从们追随在后。但奥利维亚和仆从给人的感觉并不一样。尽管大多数时候,奥利维亚都表现的和不存在一样,可她过于独特的外在与气质,仍令姜黎难以忽视。
她偶尔会主动寻找奥利维亚所在,如果碰巧对视,那人会给她一个微笑。
庭院中的日月并无规律,如果姜黎愿意,她完全可以一同沐浴日月的光。
这些天里,通过昼夜变化她学会了看时间。可要做什么?去哪里停留?
姜黎茫然。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结束这样的生活,但奥利维亚气定神闲,仿佛尽在掌握。
虫豸的嘶鸣,春日夜间微凉的风,似乎永远跟随在后的熟悉脚步,这一切令她宁静。
万物永恒的宁静。
路过溪流,姜黎有些犹豫,她涉水渡河,难得感到刺痛。
痛,这同样是不存在于庭院中的东西,姜黎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它,应该是仆从尽数死去那夜。
但这痛又是不同的,因为它并不像之前那般激烈,而是微弱的,隐约的。
红色顺着指纹中镶嵌的水纹漾开,恍然间,似乎来自四面八方的眼睛跨越空间与时间的距离,凝视着她的身影。
姜黎凭直觉回望,被林木挡住的远处什么都没有。她迟疑的看向自己的手,不知所措,便若无其事无视。
“放任不管可不是好选择。”奥利维亚跃起,轻盈落在姜黎面前。
如果姜黎对普遍意义上的“人”有概念,她会发觉那瞬间奥利维亚的爆发力已超过正常生命的范畴。
可惜她并不知道,甚至对此漠然。
姜黎无声拒绝了奥利维亚的好意。
“肉眼微不可见的东西随风漂流,沉淀在地上,融入河水中,被送到每一个有所觉的存在面前。暂时没有好办法帮你处理,至少擦拭一下吧,别让你的血掉落。”
奥利维亚取出一块白色方巾,她第一次越过了那道被刻意保持的安全距离,向她走来。然后,抬起了手。
温柔的、体贴的,就和之前一样。但不同的是,这一回奥利维亚并没有因为交流另一方的拒绝而收手。
她含笑的眼并无侵略性,仅仅是看着姜黎而已,带着近乎纵容的无奈:“至少,你得学着保护好自己吧?”
姜黎:“?”
“我并不清楚你的过往,但至少知道,你不是独自生活至今。那些陪伴你的人中,没有人对你说过吗?”
“说、什么?”
奥利维亚垂眼:“你的血肉、你的躯体,包括灵魂在内的构成你的一切,都在被人觊觎着。”
“……”
“……”
“……那些人,包括你吗?”
奥利维亚轻轻点头。
“我之前被仆从们照顾着,在一个庭院里生活。”
听到第一句,奥利维亚就知道姜黎在讲她自己的故事。讶然探寻对方的情绪,却发现姜黎没有丝毫表露。
纯白的少女侧头避开了对视,望着河上粼粼的波光:“有一日,一个漆黑的人闯进我的庭院,毁了奶奶留给我的所有。他很奇怪,他没有尸体,死后变成了一堆黑色的液体,就和你在森林中杀死的那些东西一样。他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认识我,但我不认识他。”
姜黎问奥利维亚:“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可能知道。”
“你和他一样吗?”
“不,但如果论本质,我们并无不同。”
“你没有对我说谎。”是肯定的语句,姜黎接过了那块方巾,轻轻擦拭伤口。她低头的眼神专注,但平静的有些过分。
就在奥利维亚以为对话已经结束准备再拉开距离的时候,姜黎突然开口了,她说:“你想得到什么呢?奥利维亚。”
问题来的突然,可回答毫不迟疑,那种坚定,是重复千万次并始终坚信的下意识流露。
人们当然会对陌生人抱有警惕,人们当然提防那些不熟悉的人。
但对奥利维亚而言,眼前这个人是姜黎。是她第一眼就认出来的、留存在久远记忆中的、拥有庭院的少女。
仅此而已。
所以,她没有犹豫:“要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