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任何关于生命的问题,不管它以什么形式出现,都是沉重的。”
姜黎无法理解奶奶的意思,却看到说出这句话时奶奶眼中的悔恨。
那同样是无法理解的东西。
她知道生和死的界限,明白死亡之后的一片空白。可惜,她并不能很好理解生命本身。
偶尔的,想起庭院的死寂,内心的空落比起哀悼,更像茫然?
“……”
她不在意吗?那为何会反复回忆呢?
她在意吗?又为何她的心中再无如同那夜一样的愤怒?甚至更多感受?
她——
姜黎眨了眨眼,算了,还是不要思考这件事了,她现在完全弄不懂自己的情绪。
“我有很多问题。”
奥利维亚莞尔:“当然。我们的生命,只要还活着呼吸,还在接触不曾经历的东西,问题随生命历程的向前永恒重复着诞生消解。如果你问,我会回答,我不会对你说谎。”
“……在此之前我还有问题想先行提出。”
“你可以说。”
“你说,让我活着。我生命状态的不同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我们是否认识?你似乎对我的某些习惯很熟悉。为什么你要说不会对我撒谎?”
“……”奥利维亚轻声道:“这其实是一个问题。我知晓你所有的疑惑,因为你也曾如今日一样像我提问过。是的,我们认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你?没有意义。
就算我告诉你「理型」「高门」「教廷」这样的名词,你也无法它们,不会明白这些词汇对世界意味着什么。
如果我对你说,在你舍弃的记忆中,为了追寻永恒的真理,是我将你带出庭院,给你取了姜黎这个名字。你会信吗?
你怀疑了。”
这是理所应当的。
记忆是人自我存在的锚定,姜黎只有在庭院的记忆,她很确信从未见过奥利维亚这样的人。
可她的怀疑又不坚定。
因为奥利维亚在无奈,因为这不是第一次了,那个毁掉庭院的闯入者也明显认识自己。
难道,她的记忆真的出问题了吗?
“你是全新的你,没有人有资格要求你回忆。”
“那些‘觊觎’我的人呢?”
“他们奢望你带给他们真理。这并非你的责任。”
“你呢?”
“嗯?”
“我们曾是——”从记忆里费劲地找出一个恰当的词汇,姜黎不确定的问:“朋友?”
“……当然。”
“那么看到现在的我,你是怎么想的?”
奥利维亚沉默片刻,看向姜黎黑色的眼:“我不会伤害你,并不仅仅因为你是姜黎,更因为我知道伤害你会带来什么后果。
对我来说,你是所有人中最重要的毋庸置疑。
但是,对我们来说,即使是我们互相的对方,相比较未来的重量,都太轻太轻了。”
“……”
沉默在两人间蔓延,死寂的林中,鸟儿都无法忍受静谧逃远,只剩潺潺的溪流一如既往,无处可逃。
这是一个残忍的答案,至少姜黎不喜欢。她爱纯粹单调的事物,包括人的喜爱和憎恶。所以,她讨厌这个回答。
但作为一个回答,它又太过真诚,以致于姜黎一时半会儿无法对它蕴含的重量做出反应。
到头来,唯有沉默恰当。
“为我讲讲吧。”姜黎说:“为我讲讲「理型」,告诉我不知道的世界。至少,在离开这个森林之前,我要知道我将面对什么。”
姜黎坐下,奥利维亚理所当然与她并排。
“既然我是教廷的圣职者,那么就先从教廷开始吧。”
在无人知晓的密林,在充斥着飞鸟与虫蚁的无名河畔,名为奥利维亚的人为姜黎揭示整个世界。
她无法看到过去与未来,但至少在此刻的现在,奥利维亚告诉她,世界多么辽远。
-
姜黎大致明白了。
世上毫无疑问存在「理型」以及与之相对的怪物「ondskab」,它们是生来就为生存而互相对立的双方。
就像人们总是聚集在一起,理型也有他们的“社会”。所有理型统辖在理型两大组织「高门」和「教廷」的联盟,遵守被两个组织制定公布的规则。
理型与怪物具备神奇的力量。这个世界里,凡是科技无法达成、无法理解的一切都在理型的管理范围。
术阵和术式是理型的两种行为方式。
“你的庭院应该属于术阵——构造出一个能屏蔽他人探寻的、合乎主人心意的完美世界。有些术阵的确能达到这种效果。”
“你的意思是,我所经历的过去、仍留在记忆里清晰可见的所有,都是虚假的吗?”
奥利维亚闭眼:“不,对你而言,毫无疑问是真实的。”
“对我而言?”
“术阵所构造的庭院并不符合凡人眼中这颗星球的规律。人们定义虚假和真实,大多为锚定自己在某一侧存在,他们认为虚假不可感知,会欺骗神经和认知。
可是,世上有太多‘不应有之物’,如果人们认为的虚假仅仅在他们眼中无法映像。
但你真切感受到了,那还是虚假吗?理型本就游走于虚假真实之间,对人类而言的虚假,在理型手中是可以真实创造并真切感知到的。房子在盖起来之前并不存在,理型用以太创造的东西也是一样。我说对你而言是这样,意思是,你不必过分在意,你感知到的毫无疑问就是最真实的世界。
人类的一生,就像树。在枝头冰冷无叶的寒冬中,无法分清枯枝是否明年迸发新芽。”
“……太不讲理了。”
奥利维亚淡笑:“我们是最唯心的生灵。意志,是我们的全部。”
“我无法理解。”
“……这样吧,这次由我来提一个问题。你可以回答或不回答,因为我都会说出我的答案。姜黎,你会认为人与人的重逢是必然吗?”
“……”
“对理型来说,是的。一切微小的概率,认知中最不可能发生的事,被理型称作唯一真理的某物眼中都是绝对的。那是一种规律,无法抗拒到来的现象。催生飓风诞生的所有因素造成了飓风,飓风一旦产生只能只能减少推动它持续存在的因素让它早日平息。理型是被固定了轨迹的飓风,理型的一切经历都导向现在的理型,细微的差别无法改变未来。只要我们还是我们,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就会不断发生。姜黎,你能想象没有遇到我你独自在森林中如何生活的场景吗?你能,但我不能。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就算令我来到森林的原因与你无关,我也会在这里遇到你。这是无法改变的。”
“……”
“姜黎,你能认知自己吗?”
姜黎沉默片刻,然后斩钉截铁道:“我是人类。”
她欣慰点头:“那么就坚信吧,在生命形式的表现上,你永远都会是人类。”
一个结论,前面加了段限定词。
姜黎看向奥利维亚的眼睛,她很想问什么叫做生命形式的表现?但她最后没有开口。
为彼此留些余地吧。
人类是这样的,只要没有明确说出,就还能掩耳盗铃装作一无所知,仿佛某些事这样就永不到来。
可耻的逃避啊——
她脑海淡淡掠过这行字,然后再无痕迹。
她想,她的确长成了奶奶和仆从们希望的样子,不去深思,不去刻意理解和追求未知,永远带着无关紧要的坦然。
戒指仍然冰凉,似乎不会因外界发生任何变化,这让她收回了漫无目的的神思。
稍微消化了下认知,姜黎问奥利维亚:“你想把我交给谁?”
奥利维亚错愕,很快反应过来:“没有人值得我这样做。”
“那么?”
“你已经猜到了。我一直跟着你,是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理型同时具备资格和能力,为你指路。”她说:“我要带你离开森林。这里空无一物。”
“外面。”
“不要害怕,我站在这里。我的知识就是你的知识,我会教你如何融入这个世界,帮助你独自生存。”她停顿了一下:“在普通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