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米柔推着墨沈如又去花荫路旁那条偏僻小径转了一圈，墨沈如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连她自己都说，马上就要气绝身亡了，都等不到自己颐养天年。

苏米柔打岔，“我能让你活久点。”

墨沈如没多说话，只是提议她带自己上山，她可惜自己这近三十年，都没到过山上，也没看过日落，眼下又闲得能长毛，待在家里太闷，想透透气。

苏米柔拗不过她，自知理亏还是同意带她去，两人沿着小径一直往东走，两人都不知道会到哪里，也心照不宣地要走下去。

恰巧路过花荫路的巷子口，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蹲坐在台阶上，手指尖碾着一片槐花。

女孩面色苍白，病恹恹地垂眼看着手中的槐花，苏米柔没理会她，推着墨沈如往前，两者擦肩而过，女孩将头埋进自己怀里。

苏米柔推着她渐渐远去，墨沈如沉默半晌才开口，“那个孩子……你认识吗？”

苏米柔摇头：“和我的计划没关系，不认识。前几天在海洋馆见过一次，她比别人要心细一些，看到我在里面。……后面貌似没跟其他人说，估计是怕那些孩子听了会睡不好。”

墨沈如怔怔地颔首，搭在双腿上的白布落着一片枯叶，被她抬手扫落了。

“那个孩子在上个案子里和王繆接触过，我计划能成功，有一大半是她的功劳。”墨沈如道。

苏米柔心里突然觉得方才那女孩有些膈应，浑身不舒服，但她明白自己只是羡慕她能被墨沈如夸奖罢了，忽然道，“你喜欢她？”

墨沈如一顿，“我提她让你不舒服？”

“……没有。”苏米柔暗自撇撇嘴，偏头的角度又巧好躲过了墨沈如的视线，她心里知道对方看不见，但又希望对方知道她只是嘴硬。

墨沈如没什么反应，笑了笑：“那就是有了，糅小姐，你似乎变了。”

苏米柔心里窃喜，但面上还是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她不知道这些表情只是单凭墨沈如听她的语气便能听出来。苏米柔藏得住表情但藏不住语气，可能是她根本就没打算藏。

“哪变了？我以前就是这样！”苏米柔附耳低言一声，“你就是仗着自己比我大就编排我！”

墨沈如颔首轻笑，抬手撩起耳边的碎发，露出骨感的侧脸，长期积攒起的病痛与愈加严重的骨裂感，导致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说白了，墨沈如活着就是活受罪，但每次苏米柔都会急得团团转，泡毛巾，揉腿，帮她擦身子，再困也要替她按腿。

墨沈如心里暗自疑惑，何必呢？为了一个迟早要离开的人，这真的值得吗？

她转了两圈疲倦的眼睛，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白天犯困没精神，晚上又睡不好。

“你还知道我比你大？”墨沈如抬手，还没抬高一指就被苏米柔攥到手心里了，她温和地看着墨沈如，“怎么了？是口渴了吗？”

墨沈如摇头：“我想听你喊我一声‘姐姐’，可以吗？”

“……姐姐。”苏米柔眼眶倏然发烫，偏过头，问她，“你想墨晴了？你……放不下她？”

墨沈如手指簌簌颤了下，“那是我妹妹，我原本打算好好陪着的家人，可她突然走了，你让我怎么放得下？”

苏米柔垂眼，喉咙滚动两下，红着眼眶气如游丝道，“那我呢？我能做你的家人吗？”

“糅小姐，你和我这种十恶不赦的人在一起是没有好下场的，你也看到了，我的腿已经不能动了，你跟着我只会被我拖累。”

苏米柔低低哽咽，“可是……你是我的家人，我真的把你当家人相处。”她趴在墨沈如双腿上，眼泪滑落至布片上，洇透一圈湿痕，“你真的就没有偏爱过谁吗？每次都是这样冷冰冰的，我根本就抓不住你，站在你身边也留不住你，怎么求你都没用。”

墨沈如嘴角无力地上扬，咧出一个不算难看的笑弧，“你还有苏娜，可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揉了揉苏米柔的头，宽慰道，“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时间问题而已，我们都是一个人来到世界，又是一个人慢慢死去，带不来什么也带不走什么。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墨沈如一直明白，她讨不来这人的偏爱，自己像是在重复一段无意义的代码，输入什么结局都是空白，她知道这人无论是年龄和阅历都胜她一筹，见过太多的大风大浪，受过别人数不尽的好意，所以她给这人的那一点根本就打动不了她。

苏米柔笑着叹了一声，很轻松哄着她，“再陪我走走，我想去看日落了，我们去山顶，陪我看一次日落。”

“好。”墨沈如应了声，这里要偏一些，离上山的野路也不远。

两人刚好到山脚，自从发展旅游业之后这里就建了台阶和电梯，乘坐电梯到山顶不过三分钟而已，工作人员不允许轮椅上山，担心山上坡斜，会不小心滚下来。

苏米柔抱着她，腿上的布还包着，墨沈如说不用包了，苏米柔只要她好好搂着不用动，电梯里很挤，将两人挤到了人群中，所有人都投来异样的目光，苏米柔扣着她的后脑勺压进自己怀里，挡住了视线，连连抱歉，“我姐姐双腿不便，请谅解。”

墨沈如没动，慢慢阖上眼感受着苏米柔的心跳和呼吸，以及紧紧环着她那双手的颤抖，心道，何必呢？

到了山顶，墨沈如主动要求下来站站脚，苏米柔原本是不肯的，但不想坏了她的兴致，双手紧紧搀扶着她，那双腿有一周没下过地了，现在用着一次便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和棉花一样轻飘飘的，也没个支撑点。

墨沈如第一次觉得无力，只能扶着苏米柔的肩，她已经很瘦了，几乎是皮包骨头，所有没多重。但实际上只是苏米柔自己乐意扶着她，重不重都没关系。

一旁的人都对准了橘红的夕阳拍照打卡，墨沈如和苏米柔就不可以，她们不能在这世上留下一丝一毫，但这样子保命只会让人心力交瘁。

墨沈如拍了下她的肩膀，“好了，不要那么紧张，放我下来吧。”

苏米柔松了一口气还是松手了，看着她勉强扶着木栏杆站稳脚，心里松口气，这样也好，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自然是不愿意被别人看去自己脆弱的那一面。

墨沈如仰首看着缓缓垂落的夕阳，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刘晓曼暴露在破晓时的身体，她没多少情绪，手指紧紧按着木栏杆，长长吁出一口气，“如果等到日落结束人都走光了，你能陪我坐下说说话吗？”

“说什么？”苏米柔问。

墨沈如摇头：“我不知道，但我想和你聊聊天。”

苏米柔心一紧，忽然察觉到什么，“你……都想好了？”

两人心照不宣，墨沈如空出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凑近她，和她额头相抵，“想好了，我不想继续了。米柔，我痛，我累了。”

苏米柔唯一一次没有扶她，双手紧紧攥着，强忍着泪水，指尖在发抖痉挛，她带着哭音强笑道，“好，我陪你。”

墨沈如拍了拍她的后背，“好啦，你又不是小孩了，哭什么？”

“……没哭，我没哭。”苏米柔吸了吸鼻子，分明就是哭了，嘴硬的人就是不想承认。

苏米柔往一旁躲了躲，皱起眉，“你刚刚还说等我长大了就知道了，现在又说我不是小孩子，那我在你心里到底什么样？”

墨沈如上半身略向她倾斜，再听到这句话后又向后退了退，手指轻轻抚了下自己的嘴唇，“你在我心里……是所有人都不可比拟的存在，你是我的唯一。只是……”

只是这个结局配不上你，我也不值得你费心费力。

她忽然抬眼，“你说你可以让我活的久一些，那要怎么活？”

苏米柔蹭掉挂在下巴的泪珠，眼神慌乱躲闪，“我，我……我笨，我还没想到。”

墨沈如双手抚上栏杆，没有接话，“糅小姐，好巧，当时就遇见你了。今天也很巧，我……不知道，原来今天是清明。”

苏米柔迎上她的视线，“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总在下雨的滨海偏在这天不下雨，真奇怪。”

她回答的前言不搭后语，心中一片悲凉，是啊……真巧，怎么偏偏是清明，怎么偏偏就是今天……

两人被人群挤到偏北一些的地方，人烟也稀少一些，有一截栏杆从中间折断了，旁边是从中间被劈折的树干，大概是前不久被大风吹断了，还砸断了栏杆。

苏米柔拿出手机看了眼，日历上提醒今天是清明节，要去扫墓祭祖，她笑了笑，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何尝不是在扫墓？她为一位将死之人扫墓，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以前没机会好好看看这些日历上的内容，但今日有时间了，她注意到下面的一行小字——

“诸神方位：喜神在东南，财神在正南，福神在正西”

她抬头扫了下自己的方位，又退出看了眼指南针，心缓缓沉落，所以……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就连滨海都是偏北一些的，日落要早，18：06准时隐于山影之间，观望台上的旅客陆陆续续都散了。

墨沈如越过那道栏杆，转头看向苏米柔，“糅小姐，再见。”

苏米柔红肿的眼眶溢出泪光，想去拦她，双腿不自觉朝她走去，“墨沈如，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墨沈如发颤的双腿稳稳站在山崖上，双手缓缓松开栏杆，微笑道，“你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

她抬手向后倾去，苏米柔紧跟着跃下，紧紧抱着她，泪珠被滞留在半空中，终不抵两人下坠的速度要快，夹杂着气音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叫什么，真的不知道。”

墨沈如捧上她的脸，落在额头一吻，这一吻极为熟悉，她倏然记起那一晚，在蜈蚣甲壳上的字——“赎”。

这个字的意义并不是很好，也就是可能和她一样，是合起来的两个字，是贝卖。

贝壳是用来交易的，但放在现在并不值钱，用贝壳买卖，那就是……贱卖。

苏米柔转身环上墨沈如，自己在其下承重，两人之间那条米白的长布在其后飘摇，犹如一只俯冲向下的白鸟。

苏米柔终于想明白了，“我知道怎么让你活的久一些了。”

墨沈如没问，也不打算问，她也懂这一点。

——我们在彼此眼中死去，也在彼此眼中永生。

死在你面前，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种得以永生的办法。

苏米柔吻上她，心中遗憾，如果知道方才是你想亲我，我就不躲了。

真的，早知道……我就不躲了。

“贝卖，你是千金难买的宝藏。”

白鸟坠崖，葬于清明；

此去经年，寻一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