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市,”
又是一次分别之际,这次轮到真田挽着幸村,羞涩脸红,“你,你是不是也忘了什么?”
嗯?
幸村停下系领带的手,不明所以。
“奖励是,”真田咳嗽两声,“是亲两下……”
上次才亲了一下。
才亲了一下!
哦……幸村好笑地在心里拉长语调,“所以呢?”他故意羞他,“弦一郎,都亲过那么多次了,你也不嫌腻……喂!”
真田才不管。
少年固定住他的腰,低头索取,主动热烈:
“不嫌。”
绝对不嫌。
切原赤也趴在桌上,萎靡欲死。
“好累啊,”他打着哈欠,双眼是浓浓的黑眼圈,“教学,评估,训练,监督……柳前辈,下午到底是给他们战术训练还是体能训练啊?”
柳心疼地揉了揉他脑袋。
你觉得的呢?他想问,但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自然而然地将笔记本摊在小海带面前。
“练习截击吗?”
柳点头。
切原像是从中喘了口气,“谢谢柳前辈,”他强打起精神,披上外套,往门口走了两步,“我可算知道他们下午的训练任务啦。”
望着少年疲倦离去的背影,
“赤也,”
柳忽然温柔喊。
嗯?
少年停下脚步,疑惑回头。
前辈只是望着他,如从这宜人春色中吹面不寒的和风,晃得他心中一醺,直愣在原地。
“加油!”
聚散太匆匆,夜宿朝别如一梦,不信曾相逢。
真田的下次到来,幸村合上书页,关掉耳边蛰伏的勃拉姆斯交响乐,大概又要很久了吧。
但是,他望了一眼案上闹钟。
“弦一郎,”幸村轻声对手机那边的人道,“晚安。”
早已双手交叠,闭目养神的少年闻声睁眼。他唇角本能地上扬,低声回应:“晚安。”
幸村微微一笑。
关灯,闭眼,将手机放在枕边,然后,如同往常一样,任由屏幕上方的通话倒计时一点一点慢慢地往后走。
夜阑无声。
真好啊,幸村睡梦中迷迷糊糊想,弦一郎就在电话信号的另一端,今日下午查尔斯顿公开赛,美国选手的招式非常特别,让我想想如何……
他翻了个身,
下次弦一郎来让他演示给我看,球,如果按照这个角度打过去,手腕再施加水平方向的力……
他又翻了个身,额头开始有细密的汗珠冒出。
你的病,医生的声音宛如魔音,回荡在脑海里,非常奇怪,就好像有什么……
幸村猛地睁眼。
腹部一阵痉挛抽搐,他却顾不上,反而第一时间想用枕头按住手机,但大约又想到了什么,松开手,一口咬上松软的天鹅绒枕。
无数的冷汗浸湿了床单。
我记得,他蜷缩在病床上发抖,当时的那个球,他用力掐住自己的胳膊,尖锐的疼痛对冲了体内爆发的神经阵痛,美国选手的那个球,应该这样打,
黄色的小球,顺着脑海里的勾勒,如梦似幻越过球网。
呼吸逐渐急促,
不对,他干脆松口,大口大口地用嘴呼吸,但还是差个角度,什么角度,可是思维偏偏卡在那里,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啊!”
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又袭击了他,幸村不自觉出声。
空气顿时安静,他呆了半晌,有点后怕但也带点渴望地盯着手机屏幕上朦胧的数字,几点了?
可惜他看不见。
容不得他多想,针扎火燎的痛楚又一次飞速从小腿蔓延而上,他难熬地想再翻个身,但是下肢力量的日益缺失,只能让他像条案板上的鱼,堪称可笑地蹦跶两下。
精市。
他咬着绿色的枕头,拼命回忆。
网球,有点像切原的,切原的不规则发球,但不对,不是那个,他努力思考以分散注意力,黄色的小球,转腕的角度,挥拍的力道……
“精市?”
弦一郎。
他的眼睫毛轻微闪了一下,幼驯染可靠且坚韧的身影自脑海中略过,如果手腕向下,角度偏差一点,那么……
“精市!”
“我明白了。”
幸村忽然开怀,眼里全是自得与释然,我明白这球应该怎么打了。可惜下一秒,尚未离开的刮骨之疼就无比强势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再一次逼他呻吟。
“精市!!”
不是幻听吗?幸村失神想,他好像听到了弦一郎焦虑的声音,“没事,”他安慰道,声音却是遮不住的苍白憔悴,
“弦一郎,”他极力挤出一个笑,“你放心,我没有事。”
真田呼吸粗重,明显不信。
“你等一下,”手机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在穿衣起床。真田无比坚定道,“我马上就来陪你。”
幸村真的笑了。
“笨蛋!”他忍不住骂道,身体照旧一抽一抽的,“现在这个时间,你怎么过来?没关系的,”
他说,
“只要我知道你也在就行了。”
只要我知道,手机那一端的你,现在也在担忧我就行了。
“不许过来!”幸村又一次警告,或许是长久的疼痛让他习惯,也或者,他又狠狠咬住枕头,直到巅峰过去,才勉强开口,“你陪我说一会儿话就行了。”
真田停下拿网球袋的手。
“嗯。”
可是说些什么呢?
少年起身,拨开窗帘,安静地注视着窗外银辉遍地。朦胧春月夜,美景世无双,他依稀想,可惜他完全无心欣赏。
“你的病,”真田慎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大好呢,”幸村平和道,全无隐瞒,“我本来希望,如果能提前检查出病况,那么最好不要手术就能痊愈,但是现在……”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样,医生道,常规的医疗手段几乎不起作用。
“是嘛。”
真田麻木道,几乎是不经意的,脱口就是安慰。
而伴随着这些熟悉的话语,幸村踉跄支起身,他望向窗外,月光啊,忧伤,美丽,静寂,使飞鸟在树丛安眠,让喷泉在喜中哀泣……
“弦一郎,”
他对着那个与他此刻共享一轮明月的人,突然问,“你相信命吗?”
第二日清晨,
真田焦急推开门。
精市,他望着清晨林间浮动的光点,回忆昨夜的场景,堪称心急如焚。
“弦一郎!”
只是可惜,他的步伐还没有迈出,就听到后面一阵严厉训斥,“太松懈了!”爷爷苛责的声音将他钉死在原地,“你这个样子,难道又是要去找幸村?”
真田默认。
“我不反对你看中友情,”老人家挥袖将一张纸甩在他脸上,“但是你已经国三了……上学期期末人家手冢可是考了年级第一!而你呢,网球打不过人家,成绩也不进反退?”
真田指关节白了白,不发一言。
走廊人影闪动,似乎是母亲听到声音,出来查看。
“还有剑道,”爷爷丝毫不客气,“平心静气,无喜无忧!我却看你日夜浮躁得很!坐禅坐不好,将棋下不成,字也练的一塌糊涂!你就说你最近都把心思花在什么上面了吧!”
“你自己觉得呢?”
弘右卫门厉声呵斥,“你再这样堕落下去还怎么考东大法学系?”
“是我太松懈了,”
停顿半晌,真田主动反思,他低头后退一步,退进玄关,退到阳光再也照不到的地方,“我会努力的,”
“努力成为您希望的人。”
摊开作业,复习功课。
是的,真田叮嘱自己,我最近太过松懈,上学期的期末考试错了好几道不应该失误的题目,爷爷的提醒是对的,我……
他盯着课本看了好久,
直到被短信提示音惊扰,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个字都没有看下去。
是幸村。
对不起,他编辑回复,我今日,他犹豫了半天,最后也只是写下,临时有事。
发送。
放下手机,真田踌躇半日,才十分小心地从抽屉最底层摸出一本笔记本,翻开来,悉心摸索。
里面记录的一笔笔,都是钱。
很好,昔日的幸村曾转着手中笔,扭头笑道,上报家长高级餐厅实际啃面包,弦一郎,我们又偷偷攒了不少钱呢。
是啊,不少钱呢。
真田想,然后毫不犹豫把这个月的零花钱全部记上去了。
自从幸村住院后,对方的那一部分账目彻底暂停,但是不知怎么,他没有停,依然每个月都竭力地裁减开销。
这点钱能在神奈川租房几个月呢?
他想。
太松懈了!
可是,他又指责自己,不应该这样的,爷爷也是关心我,元不看心,亦不看净……他在心里默诵了十次经文,然后强迫自己集中专注,聚精会神在眼前的课本上,已知复合函数的极值为……
等到一切结束,他提起竹刀,推开门。
“弦一郎,”听到小儿子房间里的动静,和枝合上杂志,“你现在是要去道场吗?”
“是。”
真田道,“非常抱歉,是我最近太松懈了,才让爷爷失望。对不起,我会去道场练习素振一千下……”
“你去吧。”
和枝打断,眼里是一种积压的平静。
她站起来,将桌上的几本零散的《柳叶刀》按照日期和分类排好,最后整齐放回书房。
一排杂志的上方,是自己身穿蓝色博士服,含笑抱着毕业证的照片。
学姐,一别三十年……
原来,
都已经三十年了啊。
我做家庭主妇,原来,都已经三十年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