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憨头憨脑的队员话一出,立即被身边方脸宽颌的队长锤了一把。
“别乱说,人家没确定关系,杨大姐是周大哥要帮助的人。”
队长是听过赵大石叮嘱情况的,虽然赵大石话里话外也有种杨大姐和周大哥很般配的感觉,虽然车队人员也觉得这两人一个英俊一个秀美、一个丧妻一个丧夫,还都跟着道路有扯不开的关系,虽然大家都觉得……但是!总之人家两人没定的事情,可不能乱说!
那队员挠这脑袋哦哦两声,颇为抱歉地赶紧改口,“周俊秀,看好你带来的女人……”
队长:“……喊杨大姐!”
队员:“……看好……杨大姐……”
周立行没管那无语的队长和憨厚的队员,他没有阻止杨珺秀,反倒是搀扶着她,让她顺应自己的心意,去抚摸那巨大的落石。
队员又想说什么,被无语的队长一把泥塞到嘴里,“闭嘴吧你!”
其他队员见状,集体闭嘴,专心撬石。
杨珺秀纤细修长的手指触摸到粗粝的石头上,那石头上有湿润的沙土,凉凉的,手使劲压一下,石头凹凸不平的边缘会咯得手疼。
她尝试了一下想要推一推着石头,石头纹丝不动。
她又尝试去抱一块冬瓜那么大的石头,却仿佛在搬一座山一般,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也没有抱起来。
最后,杨珺秀换了一块很小的石头,大约只有西瓜那么大,她十分用劲,额头的汗水都出来了,才勉强把那几十斤的石头抱起来,想要往山崖下面丢,结果力竭了,石头差点砸到脚上。
周立行一直关注着她,眼疾手快地单手接过石头,放在路边上,轻轻地让它滚落。
“……他会被这么重的石头压着吗?”
杨珺秀盯着自己稍微用劲,便被擦破皮的双手,眼泪吧嗒吧嗒落下。
周立行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有可能。”
“……这么重的石头压着,他得多疼啊。”
杨珺秀捂着脸蹲下去,开始痛哭。
周立行跟着蹲下去,听着杨珺秀的哭声,不知为何他内心反而一片平静。
“真要是被石头压到,他不会疼的,瞬间就没命了。”
反而是没有被压到,像他当初那样被活生生地埋着,意识清醒地等待死亡,那才难受。
杨珺秀听了周立行认真的回答,眼泪慢慢地止住了,她掏出手帕一遍擦,一边颤声问,“那被石头压着,他还能投胎吗?”
“修桥铺路,是无上功德。”周立行笃定地回答。
“山上的和尚都是这样说的,还能投个好胎呢!”
杨珺秀擦干了眼泪,站起来,眺望群山延绵,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小时候教书先生讲,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她曾经是想过要出去读书的。
可惜那个时候头脑发热为爱成婚,婚后却被公公婆婆管束到甚至放弃学业。而现在,她终于是走了出来,才发现山川巍峨远超书本字画,也明白修路艰难是用血肉铸造。
她连搬一搬那小小的石头,都要被磨破手上皮肉,那这险山峭壁上的路,得多难。
杨珺秀还在看着远山氤霭出神,周立行已经摸出身上的水壶,牵过杨珺秀的手,为她冲洗手上的石屑。
周立行的手指也是修长的,骨节明显宛如竹枝,手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疤痕,厚实有力且干燥温暖,他握着杨珺秀的手腕,动作细心轻柔。
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自觉毫无冒犯之意,因为他只是纯粹地关心杨珺秀。
杨珺秀的一双手洁白细腻,宛如葱根,任何稍微有点阅历的人,都能看出来她一定是极受家人宠爱的,只有常年不劳作干重活的人,才有这样一双搬一搬石头都能蹭破掌心皮的双手。
周立行看着这双手,莫名地想到了沐明实,也想到了喜雀姐。沐明实如果没有走上救国抗日的道路,在家里当个娇小姐,应该也会有这样一双手。喜雀姐和他初见的时候,也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坐在他拉的黄包车上,手上拿着绣花帕子,也是这般的娇嫩。
这需要人呵护的双手,现在血迹斑斑,碎石划破了皮肤,砂砾嵌入皮肉,宛如经年累月的不甘。
杨珺秀垂眸看周立行为她清洗双手,细致地挑掉碎石,她有些吃惊,手指缩了缩,却被周立行坚定地拖了一下,她便不动了。
她感受得出来,周立行没有任何旖旎的心思,他是那么的坦诚,只是在为战友处理伤口。
可愈是如此正直坦然,杨珺秀才愈能感到诚挚的可贵,愈是……同病相怜。
她的内心仿若寂静已久的深湖,落入一块石子。
*
周立行带着情绪稳定下来的杨珺秀很快往下走,找到一个稍微宽敞且紧挨坚固山地地方,车辆停在前后遮风。
大家在这里用碎石围了个小火塘,一部分人去周围寻来些枯树枝,加上车里自己带的煤炭,暖暖和和地点燃,并用吊起来的小炉子煮起了一些热食。
大伙儿围着小火塘吃了晚饭,喝了热水,裹上厚实的毛毡挤在一起,天色已黑,呼啸的风变得越来越冷,一团团的浓雾飘来,四周一片暗黑混沌,借着火光也看不出两米远。
“这里昼夜温差好大啊!像是一下子就要下雪了一样!幸好我们有车有煤,不然可老火咯!”
那队长感叹着,他原本是商队里开车的,49年被抓了壮丁,幸好所在的运兵队还没来得及送到地方,解放军就入川了,他和大伙儿干脆跟着解放军走,现在进了国营的运输队呢。
刘愿平人残疾之后,反而变得分外开朗,可能是为了补偿自己不良于行,他变得极为能言善道,尤其喜欢聊天。
此刻他立即摆起了龙门阵,“你们知道这里为啥叫蓑衣岭不?”
所有人都十分捧场,纷纷摇头。
“这个岭,是四川和西康两省的界山,海拔三千余米,终年云雾缭绕,雨水稀少,行人翻越时必须携带蓑衣、斗笠等雨具,因此得名蓑衣岭。”
刘愿平伸手拨弄眼前看得见的浓雾,“这雾气一来,温度陡降,说不定立马就会变成冰雾。”
周立行想起致松的手记里写的内容,他轻声说道,“据说……当初修路的劳工们,有三千人,一夜之间冻死在蓑衣岭……”
杨珺秀微微睁大眼睛,发出短促的惊叹,“啊……”
“那得多少家庭……”
“当初还在抗战,重庆的物资要绕道贵州,修建乐西公路可以作为四川通往缅甸国际公路的一条最直接的通道。那会儿国民政府下的死令,必须一年就完工,否则以贻误军机论处。”
“工期紧,工具少,又全是艰险的山区地段,征来筑路的劳工大多都是农民出身,很多人不具备专业的知识,那个时候粮食供应不够,药物也少,筹备也不足,即便是死了许多人,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推……”
刘愿平的声音低落下去,抗战胜利了,新中国也成立了,死去的人见不到这份未来,他们留下来的人始终承担着难以言喻的遗憾。
半夜时分,果然气温再次骤降,空中甚至飘起了细碎的雪雾。
毛毡和火塘虽然可以提供一定的温度,但这里空气湿冷,阴寒入骨,车队人员们睡梦里都冷得直哆嗦。
周立行一直浅眠,火塘里的木炭噼啪爆一声,他都能睁眼看一看四周。这一队人数也才二十人,守夜的队员也是昏昏欲睡。这山上有没有什么猛兽或者匪盗,他也防备着,
于是乎,半夜温度再次降低后,周立行醒来,往火塘里再次加入煤炭木炭,让火烧得更旺一些,反正这天旷地阔的山道上,也不怕中毒。
杨珺秀和莲妹儿挤在一起,她们都被冻醒了,两个人脸色发青,恨不得挪进火塘里去。
周立行想了想,把身上的毛毡取下来,给这两个女人盖上,然后自己跟刘愿平挤在了一个毛毡下面。
刘愿平睡得迷迷糊糊,只感觉一个温暖的人挤进来,迷瞪瞪地看了一眼是周立行,扭头继续睡了过去。
*
等到第二日天亮,却是一场弥天大雾,伸手都要看不清五指。
无奈的队长只能再次拜托周立行,现在这个道路上,他是后车,只能请他在这狭窄的山坡路上原地掉头,然后小心地在这大雾天里开车下山,去寻找当地人民政府的帮助,派人来为他们疏通道路。
周立行把刘愿平和莲妹儿留在这里,却带上了杨珺秀。
他怕杨珺秀万一突然的想往山崖下面跳,别人没拉住,那可没办法给杨珺秀的家人交代。
于是,这两人坐着车,沿着山路往下开。
那雾气森森,道路泥泞湿滑,这趟车开得险象环生。
杨珺秀本就未曾出过远门,之前是在车厢里,她和莲妹儿两个聊聊天,时不时地从车篷布里透出去看新鲜,还未曾觉得有什么。
此刻坐在周立行旁边的副驾座上,恰好她旁边又是悬崖,那真的是吓得她颤颤巍巍,双手吊在车门上方的拉环上,眼睛都不敢睁开。
周立行看得好笑,安抚道,“别怕,相信我,当初那路跟这个差不多,上面还有日本人的飞机在炸呢,我们都能开出来。”
杨珺秀的心噗通噗通乱跳,她习惯说话的时候要看向别人,于是此刻只敢把大眼睛睁开一条缝,弱弱地回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害怕还是在所难免……”
周立行见杨珺秀这样子着实害怕,干脆跟她聊天转移话题:
“我们讲点什么有趣的事情吧,不然我真怕你会吓晕……”
说到这个,杨珺秀有了兴趣,其实她昨晚在火塘边就想问,可人太多了,她没好开口,现在正好,她等了很久的机会呢。
“……上次,你还没有讲完的故事,你在峨嵋山的寺庙里清醒,然后呢?”
周立行没想到杨珺秀还记着这茬,他想了想,回答道:
“……后面的事情啊……”
“我在寺庙里过了一段日子,师兄说我浑身都是虱子跳蚤,在山里吃了一年的野物,不知道肚子里多少虫……”
周立行被一帮和尚摁着又给剃了个光头,丢掉褴褛的碎布条,放进熬了中药草的木桶里一通洗涮,还喝了好几天的中草药。
最后,静空还特地下山去药品店里,花大价钱给他买了驱虫的西药呢。
那十来天的时间,周立行逐步恢复了语言能力,他去给老主持的牌位磕了头,还去找静诚的牌位聊了天。
当初走的那会儿,他对大师兄也没有啥怪罪的念头,谁不想活着呢。现在听闻大师兄竟然是悔恨过度,生病而亡,周立行对静诚更是没了怨言。
他能在峨嵋山上学到那么多日后要用的本事,离不开每一位师兄师伯们的关照。
等身体恢复了,周立行便要下山了。
挚爱亲朋死的没剩几个,他必须得去找自己的儿子,周盼回。盼回盼回,现在是他这个当父亲的,要去盼儿子回来。
静空也没有留他,他只说会为周立行留一盏长明灯,为他祈福。
周立行顺手再刻了一堆带人名的小牌子给静空主持,让他一并给祈了,要让他们都投生到新时代的好人家,要幸福平安地长大。
哪知刚下山的那天,周立行却恰好遇到了解放军追战逃匪,在山下河谷打得难解难分。
周立行远远就听到了猴群警戒的呼喊,以及山中鸟雀乱飞。
等他摸到两拨人交战的地方,看到一队是帽上红五星、领上红章绿军装的士兵们,另一队是杂牌兵匪,他琢磨了一下,自然是要帮沐明实的队伍呀!
再然后,就是周立行加入战斗……
两人正在说话,前方却出现一队人影,周立行猛踩刹车,杨珺秀被安全带拉了个猛顿,整个人都快被摇匀。
那队人约莫六七人,穿着峨边彝族的服饰,沿着公路边缘边走边唱歌,浓雾里猛地见一辆车刹停,大家俱是吓了一跳。
为首那人谨慎地上前,看到车辆上挂着五星红旗,他松了一口气,用汉话喊道:
“我们是峨边拉叶家的人,替峨边县人民政府巡路的!你们是哪里来的车?前面路是通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