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寝殿已是深夜,但扶灼却无空安歇。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身前的居沧草,无声望向站在身前的于庶。
一刻钟前,他刚被赫连浩壤送回殿外,不想一踏入门内,便见着了这尊沉默立在院中的瘟神。
夜里寒凉,扶灼懒得同他说话,但余光擦过他时,却隐约察觉到了对方脸上的神情有些许不对。
像是在后怕。
后怕什么?
后怕他差点在梦中命丧自己手中?
瞥了眼面板上趋于平静的数值,扶灼眉梢微抬,漂亮的双眸里流露出几分嘲意。
对上那双如深渊般黑沉的眼,他淡声道:“进来说话。”
于是便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扶灼好整以暇地支起下颌,看向了始终沉默着站在自己身前的人,后者的情绪似乎在见到他后略有缓和,但人却依旧紧绷着,不知在想什么。
终于,在扶灼的耐心告罄前,听见了于庶沙哑的声音。
“......宫中下人说,陛下一个时辰前便已吹灯歇息。”
“你不是轮值太监,朕的事轮不到你记录过问。”扶灼略一抬眸,这才发现于庶的双眸中尽是红血丝,嘴周也起了淡青色胡茬,俨然是接连几日都未能安枕的模样。
他微微蹙眉:“若说不出什么,便出去。”
于庶身侧的双拳缓慢握紧,而后猛地跪了下去。
“陛下,”扶灼听见他说,“奴才心有不安。”
扶灼轻敲桌沿的手指微微一停,卷翘的长睫下透出一片冷而淡的目光。
但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身前的于庶脊背一弯,狠狠朝着地面磕了好几个头,而后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人没走远。
扶灼在窗边的倒影上,看到了一道纵身跃上屋檐的身影。
倒是难得的尽职尽责。
系统分析不出他的动机,【宿主,他这是?】
扶灼放下怀中手炉,起身换上寝衣,“你先前不是说,他会想起梦中某些记忆深刻的片段么?”
系统一面替他温着被窝,一面小心回答:【不错。可是他刚刚小心翼翼的模样,哪里像......】
“他自然不像兴师问罪的样子。”
扶灼脱下鞋袜,宽大的外袍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滑落半寸,露出一小截精致的锁骨和白皙的肩头。
系统的一双眼灯忽然大闪:【这么说,宿主与仇敌勾结、灭他满门的冲击,远没有当日在他怀中呕血来得强烈?】
扶灼撑着额角,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摄政王的扳指。
“谁知道呢。”他淡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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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使用居沧草时,扶灼脑中的晕眩之症已没有先前那般严重,唯独在找回自己四散的意识后,胸口处再次漫起一阵强烈的闷痛。
不必睁眼确认,他便知道自己又到了东宫——尽管在使用居沧草前,他手中所握的是华师的扳指。
睁开眼后,眼前视物仍算不得多清晰,他顶着昏昏沉沉的头粗略地扫了一眼周遭,又在耳畔的嗡鸣声中听清了系统的道歉:【宿主,对不起。居沧草的能量还是不太稳定,所以......】
扶灼垂下眼睫,并没在这些事上多做纠结,只是缕缕黑雾始终若隐若现地漂浮在眼前,令他实在无法在面板中精准找到自己所需了解的数值。
他索性闭上眼,抬着没多少力气的手缓慢揉了揉眉心,问系统:“萧樟现在有多少仇恨值?”
系统小心翼翼地报出一个数:【1。】
下一瞬,一侧的房门被推开,人高马大的萧樟带着一身寒意缓慢走了进来。
听得响动,扶灼睁开双眼,朝着门边看去。
而二人视线交汇的那一秒,萧樟脸上的冰寒之气彻底消减,几个跨步就走到了他的榻边。
抬起眼睫,他看到了萧樟缓慢睁圆的、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瞳孔。
此刻,萧樟半蹲在他身前,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
“......你醒了。还有没有哪不舒服,要不要我宣医官来给你瞧瞧?”
扶灼略失焦的视线在对方皱起的眉心处停留了一会儿,问:“包承允呢?”
见他提到旁人,萧樟脸上的神色再度冷了下来,徐徐地站起身,去桌边给扶灼倒了杯茶,“他犯了罪,如今正关在城中大牢中,不便见你。”
扶灼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口茶,而后又问:“城中农田的问题可有解决?”
“存活率已有六七成,”萧樟的手隐隐颤抖,但神情却明显缓和了些许,他将茶盏放置在一侧,又俯身替扶灼拉紧了被角,“虽仍有些小问题,但挤一挤也有余粮运往前线,等......”
“土地问题既得到缓解,包大哥便是有功之人。”扶灼淡色的唇瓣轻启,“殿下身为一国之储君,即便不对他多加赞赏,也不该让他无故担负牢狱之灾。”
“无故担负?”萧樟额角的青筋缓慢抽动两下,窗外透进的艳阳将他阴翳的神情照得越发明显,“那日你忽然昏迷,他便像发了狂一般要带你走,我没将他当场处死,已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格外开恩!”萧樟将头扭过,兀自平复了情绪,“......罢了。你放心,半月后父王自会大赦天下,他死不了。”
扶灼静默了片刻,“大赦天下?”
“半月过后,就是礼部敲定的良辰吉日。”萧樟低着头,替他将滑下的被褥往胸腹处拉了拉,“扶灼,你要嫁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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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宫休养了几日后,扶灼由常安陪同着,踏入了城中的牢狱中。
来到牢门前,几个守在外头的狱卒便对着扶灼点头哈腰:“小的见过太子妃。太子妃贵步临贱地,我们实在......”
扶灼略一抬手,打断了狱卒的阿谀奉承:“包承允被关在几号牢房?劳烦领路。”
他话音刚落,身侧的常安便立刻将袖子里的钱袋子递给了领头的狱卒。
“是是是,咱们这就带您过去!”狱卒忙不迭地将钱袋收好,又朝着扶灼深深弯腰,“太子妃,您这边请。”
拐了一两个小弯,扶灼便见到了坐在牢房一角的包承允。
狱卒扯着嗓子,朝那宽厚的背影喊了一声:“喂,太子妃来看你了!”
说罢,狱卒又向前几步打开铁索,恭恭敬敬地将门拉至了最外处,只是人虽站得笔直,一双眼睛却总也忍不住往扶灼的脸上和身上瞟:“太子妃请便。不过先前太子叮嘱过,这牢狱之中湿气重,待久了对您身体也不利,所以......”
扶灼嗯了一声:“我知道,不会叫你为难。”
狱卒松了口气,招呼着呆愣着的常安走到外头候着了。
昏黄的烛灯摇曳间,扶灼对上了包承允那双深沉的眼。
“你瘦了许多,”包承允开口,语气与神情都像是被牢中环境吃透了似的,显得阴郁又潮湿,“身子都养好了?”
扶灼垂眸看向周遭崭新的干草堆,没说话。
包承允扯了扯嘴角,“太子顾及你身体尚未好全,才着人将我带来这间通风又有光亮的牢房。”
顿了顿,他侧过身,宽厚的身躯靠着身后的围栏,将那几根脆弱的木头压得吱呀作响,“你快成太子妃了,我还没......还没恭喜你。”
自小窗外倾洒的阳光恰到好处地照亮了扶灼卷翘的长睫,他眼帘微掀,目光无声地落在包承允憔悴的脸上,擦出一抹不带温度的轻柔。
他问:“包大哥是在怪我?”
扶灼话音刚落,便被包承允直接否认:“我不会。”
但说完这一句,包承允的神色又重新变得迷惘,他靠在阳光洒不到的角落,怅然地看着窗外的金黄。
最终,包承允的视线顺着阳光缓慢攀附至扶灼的眉眼间,哑声道:“你今日来,是见我最后一面?”
扶灼淡声:“我与太子即将成婚,彼时大王会大赦天下。所以包大哥放心,你不会有性命之忧。”
说罢,扶灼又静静地同他对视了一会儿,看着他双眸中的迷惘一点点被浓浓的深沉占满。
直到常安欢快的声音由远及近地扑了过来:“公子、公子!”
他收回视线,转过了身,“什么事?”
常安一路喊叫,停住脚步时脸都涨得通红,他将手中书信往扶灼手中一塞,颇为兴奋地看着他。
“太子方才传人送信,说让公子代他提前释放包承允,”常安抬着头往包承允身上一瞥,又对着扶灼笑开了,“太子还让小的替他转达一声,如果公子要问缘由,就说是希望公子能开开心心地嫁给他!”
对方的意思既已托人传到,扶灼也没了再打开信件的意思,垂眸瞥了眼信封上熟悉的笔迹和私印后,对着包承允淡声道:“出来吧。”
但包承允却依旧站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
扶灼看了眼常安,将那封未拆开的信随意放在他手中,“你先去外头候着。”
常安迟疑地点点头,揣着信件出去了。
脚步声远,他才重新望向站在阴暗角的包承允,后者这回倒没有再继续沉默,沙哑地开口:“你当真想好了?”
“圣旨之下,谁又有转圜的余地。”扶灼垂眸,宛如蝶翼的长睫轻轻颤动了几下,“包大哥出狱后也该谨言慎行,以免再受牢狱之苦。”
包承允一眨不眨地凝着他眼下的小痣,低声问:“你与他......何时成婚?”
久站让双腿有些发软,扶灼走至牢门边,借力靠着身侧的木头,“按礼部定下的日子,是下月初五。”
包承允愣愣点头。
沉默片刻,他又说:“......我与你,也算是至交好友。我虽不能再带你走,也想为你除去最后一点后患之忧。”
扶灼安静听着,“你指什么?”
“你这些日子昏迷,大概还不知道城中农田的问题尚未完全根除,总有隐患。”包承允僵僵地扯起嘴角,“我会再悉心调制药水,尽量助城中农田恢复如初,这样他日你身处皇族漩涡......所受的议论与风波也会少些。”
扶灼望向包承允,看见了对方眼眸中一瞬即过的阴翳。
“如此,”他淡色的唇瓣微微勾起,“多谢包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