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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落地窗前,哥本哈根的蓝调时刻像团揉皱的纸,浸透安徒生笔下的童话色泽,又裹着新港运河的波光缓缓沉入靛色海底。
到底是北欧领地,气温急转直下,从雨夹雪到暴雪只间隔不到半小时。室内暖气管道在墙边发出细小嗡鸣,温水的气息与寒气交织,玻璃上凝结出冰花,裂纹蔓延,仔细看看竟然和青苔书店二楼木地板的纹路格外相似。宋不周怔住,被自己这念家的想法逗笑了,索性望向更远处,装无事发生。
夜色深沉,海风裹挟着北海的咸腥,扑向纳维亚半岛。天然港湾曲折蜿蜒,运河如棋盘般纵横交错,将城市切割成块。白帆船与玻璃钢游艇在水道上穿行,船尾拖出波纹,搅碎水中灯火,行过克里斯蒂安堡宫的厚重石墙,靠近小美人鱼铜像的剪影,水岸风情在夜色中流转,仿佛在讲述这片土地的故事。
宋不周整个人陷进沙发,视线掠过一众夜景,停留在某位跟踪自己反被发现的人身上,那人瞳孔里的光明明灭灭,却始终沉默,一言不发。
多日不见,这家伙怎么不如从前长嘴了?
空气凝滞,雪花扑簌簌撞向玻璃。宋不周往绒被里缩了缩,布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窗边影子微微一动,似乎被这细微的响动惊扰。
“我…”
哑巴终于开口了。
“我…”
哑巴变成结巴了。
“我…”
事不过三,有点烦人。
“你一直在调查十三年前的事,我知道。”宋不周少见地打断,声音低沉却清晰。
他从沙发上起身,脚步轻缓,走到窗台前,双手随意搭在橡木扶手上,将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远处闪烁,像是散落的星点。他顿了顿,又接着补充,“我睡得浅。”
有些寂静深夜中的电话,都能听到个八九不离十。
两人并肩站了片刻,那人却忽然转身,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转瞬消失在房间的阴影里。
宋不周望着窗外,心中冒出不少疑惑,甚至还有点生气。他们之间并没有实质性的矛盾,只是那些照片带来的冲击太大,愈合需要时间,这冰天雪地也加速了头脑清醒。怎么自己都想通了,这披着狼皮的金毛犬还在闹别扭?或许是因为“三十计划”即将完成,柳烬作为计划的旁观者,心情复杂也在情理之中,那么在尘埃落定之前主动安慰他未尝不可。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
“你想听,我现在就全都告诉你。”
柳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少年赤脚踩过厚实的地毯,指尖勾着一瓶未开的樱桃酒,酒瓶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他走到宋不周身侧,姿态随意,与刚才的沉默判若两人。渐渐被夜色拉长的影子斜斜落在宋不周的背上,像是某种无声的陪伴。
这第二种可能就是……
宋不周没有回头,声音平静:“装可怜。”
“不这样,你会让我留宿吗?”柳烬递出酒杯,如愿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困惑,他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放心,事情没有突破口,我是不会来的。”
温过的杯子在掌心洇出一圈水痕,宋不周低头打量标签上花体的丹麦语,这让他忽然想起五年前的冬天,在塞佛岛的那个夜晚。柳烬也是这样,把不确定的事情说得像早已成竹在胸。那晚,他们挤在码头边一个由集装箱改造的小饭馆里,喝着兑了柠檬汁的廉价金酒。柳烬指着对岸灯火通明的游轮,语气笃定:“放心,环游世界这件事,我心里有数。”
结果第二天,他因为宿醉错过了轮渡,在书店二层睡到日暮西沉。经纪人为此气得几乎昏厥,电话里的咆哮声隔着门都能听见。
玻璃杯“当啷”一声撞上窗框,声音清脆,惊散了远处塔楼尖顶上的鸽群。
“写那字条的人,在天涯海角上见到过方弃白。”柳烬开始步入正题,声音比烟雾还轻,像是怕再次惊扰什么。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上结霜的铁艺花纹,传来冰冷的触感,“他们在崖顶聊了二十分钟,最后方弃白说,‘今天的浪适合游泳。’”
窗外的雪在路灯下翻飞,宛如被撕碎的旧信纸,缓缓坠落。柳烬抚过窗玻璃,冰花融化成水珠顺着玻璃蜿蜒流下,像是无声的泪痕。
“涨潮吞没了所有痕迹。”他继续说,“那个人在小镇上徘徊了数月,直到看见你被这件事牵连得遍体鳞伤。”
听者无意识地揪住袖口,指尖微微发紧。
“字条是用图书馆的便签纸写的。”柳烬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塑封袋,袋子里装着一张泛黄的纸片,纸上的字迹清晰可见——“不是你的错”。他低头看了一眼,“暂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会和熙壤出版社的那些东西混在一起。”
“但可以确定的是,跳下天涯海角是他主动做出的决定,和你没有关系。”
“……”
“知道了。”记忆碎片在黑暗中逐渐拼凑,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间,化作一声轻笑,然后弯腰捡起滚落到床底的橙子,果皮在掌心剥开,细小的油腺散发香气,瞬间盖过了酒香的余韵。
对面公寓楼的灯火依旧明亮,第十七扇窗户里,有人正陪着家人看电影,暖黄光影映在窗帘上,终究是别人家的甜暖,显得温馨而遥远。
目光缓缓收回,房间的安静立刻将他裹挟,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变得清晰可感。
“还记得海德公园的鸽子吗?”宋不周忽然开口。
柳烬挑眉:“哪次?被你喂了薯片中毒的那群,还是在我外套上排泄的流氓团伙?”
话说现在是追忆往昔的时候吗?
宋不周终于笑出声,笑声在房间里回荡,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暖色灯光悄然爬上他的睫毛,将他原本清冷的轮廓晕染得柔和了几分。柳烬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两秒,立刻明白这拙劣的转移话题意味着什么。
他伸手,拨开宋不周额前的碎发。
而宋不周像是无知无觉,目光越过他,落在对面。他忽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足以让一场电影进入高潮,久到足以让雪停,久到足以让记忆的碎片重新拼凑成完整的画面。
柳烬依旧站在身旁,仿佛在等待什么。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
窗外路灯在雪地上投下的光晕渐渐收缩,而那第十七扇窗户里的光影早已熄灭。
电影散场,柳烬剥开另一颗滚落的橙子,指甲陷进果皮的瞬间,漫出清苦气息。
原来五年前塞佛岛廉价金酒里泡着的月光,此刻才真正发酵。
不知过去多久,雪停了。
壁炉将雪松木烧出噼啪星子,半睡半醒的宋不周膝头那本《北欧神话》正滑落在羊毛地毯上。柳烬弯腰替他拾书,又奖励自己坐在旁边的位置。
这座二十四小时供暖的老公寓蒸腾着松脂香,玻璃窗上凝结出磨砂质感的灰调油画。宋不周往深处蜷了蜷,后颈却触到某人的胸膛。但这次柳烬只是屈起指节,轻轻蹭过对方眼下的淡青:“你该睡觉了。”
宋不周偏头躲开,却把酒瓶攥得更紧。
樱桃酒的甜腻香气在沉默中散逸。当市政厅的世界钟完成最后一次摆动时,宋不周的掌心贴上柳烬后背,隔着毛衣能摸到微微凸起的肩胛骨,像冰原下苏醒的龙脊。这一触碰,仿佛触发了某种禁忌的开关,周遭的空气瞬间变得滚烫 。
此刻夜色如墨,地板上横陈着领带与围巾,窗外的翡翠极光化作鸦青。可他的脏腑正在涨潮,对方碾碎最后一丝理智,擒住他的手腕,雾气弥漫,温柔地覆盖住窗台上纠缠的手影,而那人身后的幕布上漂浮着格陵兰冰原,冻土之上,北极熊正蹒跚着走向镜头。
绿调与蓝调在体内绞缠,如暖流与寒潮在春分点厮杀,最终溃散进晨昏线模糊的裂隙。
那个被称作未来的虚妄之地,那个当下孱弱如苇,唯余往事棱角分明之地。
宋不周闭上眼,突然想起青苔书店暴雨后新生的苔藓。
柔软的绿意总是悄无声息地,填满所有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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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苏黎世将寒意砌进每块卵石缝隙。
宋不周呵着白雾推开旅馆木窗,在这阿尔卑斯山麓最负盛名的隐世之所,既不被俗世叨扰,又不至孤绝到令人望而生畏,利马特河正在晨雾中凝结成苍白的玉带。距离当地上一场暴雪已过去两个月零七天,足够让极地的浮冰融化,却不够抹去柳烬后颈那道被他抓出的红痕。
“你的咖啡。”柳烬把马克杯搁在木窗台,杯底与积雪接触时发出细微的嘶响。
杏仁、白桃、接骨木花,他总能在陌生城市找到最地道的咖啡馆,美术馆十点开门,时间有限,宋不周抿着苦焦味,收拾东西。
冬日的苏黎世,大雪悄无声息地落下,将整座城市变成一片素白。苏黎世美术馆静静伫立,罗曼式拱廊覆着新雪,像搁浅的白色贝母,在冷冽日光下,凝着冷寂与庄重。
宋不周沿着雪路走来,鞋底摩擦积雪,他踏上美术馆的门阶,脚步一顿,抬眸间,一扇彩色玻璃窗撞入眼帘。那是来自十九世纪的遗韵,阳光穿透,让圣徒的轮廓镀上一层暖光。
他站在原地,一时竟有些恍惚。
“二楼在展莫奈的《迪耶普的悬崖》。”柳烬用手背轻点展览手册,“还有梵高的《日落时的播种者》,看来这个区域主要展印象派油画。”
宋不周踏上旋转楼梯,脚步声隐没在铸铁花纹的缝隙里。四周静谧,唯有楼梯向上延伸,连接着未知的艺术空间。他在莫奈的《睡莲》前停下。画里蓝紫色交织,光影浮动。
他盯着画面,想起自己即将归于的冰层之下,同样幽微,同样神秘。
柳烬走近,侧身低语:“我带你去看个东西。”
在展厅角落的独立展区,薇奥拉的《永夜蝴蝶花》悬在尽头暗墙上,钴蓝与赭石交织,绘出极夜的深沉与神秘,笔触褶皱里藏着未知的情绪。
站到自己数月前电话拍卖所得的画作跟前,柳烬指尖在画框裂痕处轻轻触碰。玻璃反光映在他眼中,呈现出母亲调色盘里独有的雾紫色。他声音低沉:“蝴蝶花的根茎能穿透冻土,她曾说过,希望我能拥有这样的感情。”
而你,是能煽动我骨头的蝴蝶。
宋不周站在一旁,影子落在画中,截断了画面的暗流,让原本静止的油彩仿佛有了流动的迹象。他看向柳烬后颈,一根银发在暖气中微微蜷曲。暮色透过彩绘玻璃将两人染成中世纪壁画。
柳烬突然握住宋不周冻红的手指:“我买了今晚回去的机票。”
“一张?”
“一张。”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馆内的静谧被拉得悠长。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像是命运无声的叹息。
“你的计划,我不会干涉。”说完,他偏过头,目光投向远处的展品,似要将眼底的情绪藏进那无尽的黑暗里,“这些日子,过得很幸福。”
但万物皆在流转,看似亘古的冰川每年亦会流动三十厘米,就像极光无常聚散,那些绚烂光芒实则是太阳风与磁层碰撞的残影,其存在本身比任何事物都更短暂易逝。
良久,他们不约而同回过神,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一个站在二十代的起始,周身洋溢着蓬勃朝气,有大好未来在前方等待;一个站在二十代的尾声,眼中沉淀着岁月的痕迹,带着历经世事的怅惘。他们并肩,却像隔着无垠的旷野,有着无法弥合的距离。
是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化作沉默的遗憾。
窗外,勃朗峰的积雪簌簌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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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过了一个世纪,深夜,航班稳稳降落在机场。柳烬下意识地眯起眼,喧嚣与繁华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记者们举着话筒七嘴八舌提问,震得他耳膜生疼。柳烬抿了抿唇,没有作答,在保镖的簇拥下艰难挤出包围圈。
杂志拍摄,棚里,灯光炽热得令人窒息,工作人员的指令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柳烬换上一套又一套服装,在镜头前摆出各种姿势。拍摄间隙,他坐在角落,望着化妆台上堆积如山的化妆品。助理递来手机,屏幕上满是娱乐新闻,真假难辨的爆料和绯闻充斥其中,他只觉一阵眩晕,随手将手机扔到一边。
紧接着是新片宣传活动现场,粉丝的尖叫几乎掀翻屋顶。压抑住那些如野草般在心底疯长的情绪,三十分钟内应对完所有刁钻提问,当与最后一位记者握手致意时,那位以刻薄著称的影评人难